2017.04.25 19:04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沒有醜的花 花藝設計師吳尚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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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
3月豔陽下的墾丁牧場,滿地的安哥拉草枯黃如土,鏡頭下吳尚洋做出誇張的神情與動作。
3月豔陽下的墾丁牧場,滿地的安哥拉草枯黃如土,鏡頭下吳尚洋做出誇張的神情與動作。
吳尚洋是享譽國際的花藝設計師,但花藝之路上,「妥瑞症」症狀讓他被視為怪胎,受盡歧視與霸凌。他不認為妥瑞症是挫折是阻礙,反而大力擁抱它,把它視為個人特色。
他被欺負時會反擊,被嘲笑時會反譏,他宣稱「沒有醜的花,只有不會插的人」,肯定生命價值,充滿自信地「做自己」。
他總有令人意外的舉止言行,同樣意外的是,他的樂觀建基在情感荒漠上,像株張牙舞爪的仙人掌,一面和人心保持距離,一面用尖酸言語,戳破人性虛偽。即便在灼熱的荒漠裡,他也會奮力開出一朵花。
在墾丁民宿裡,36歲的花藝師吳尚洋正為我們插一盆花。令人意外,主角是韭菜花,「這是從冰箱拿出來就能用的材料,很漂亮。」去瓣的向日葵、粉嫩的桔梗,和濃豔的萬代蘭全淪為配角。插花同時,他的手和嘴巴都忙個不停,「我希望花藝貼近生活,改變花給你的刻板印象。」

患妥瑞症 被當鬼附身

2012年,吳尚洋自費參加法國時尚花藝大賽(Piverdie D'OR),他以「希望」為主題,3萬多根鐵絲纏繞著白色康乃馨,傳達祝福給日本311災民,擊敗歐亞花藝高手勇奪冠軍。(吳尚洋提供)
他的作品兼具大膽與細膩,技法融合東西方花藝流派,「他雖住在偏遠的屏東,但他在國際上名氣很大,是亞洲第一個在法國時尚花藝大賽拿冠軍的人。」汶萊王室御用花藝師陳勇良說,「但他會忽然大喊大叫,發出噪音,不了解他症狀的人會用異樣眼光看他。」在台灣參加花藝比賽,評審經常以他發出怪聲、輕浮不莊重為由而扣分。韭菜花給人難登大雅之堂的印象,他的作品為韭菜花平反,就像為自己受歧視的人生平反。
3月的屏東市已炎熱如暑,我們來到巷內的公寓1樓,入口被蔓生的花草遮掩,沒有招牌,這裡是吳尚洋花藝教室。約莫10坪的空間被雜蕪花草、花器和道具遮蔽視線,掛在牆上的行事曆呼應這裡的擁擠,「我昨天在台北, 這幾天都在屏東、高雄,禮拜一要去澳門3天,回來後再飛日本京都和東京,4月底回來幾天再飛法國,上課到5月中…」好不容易敲到他的採訪時間,出發前他不忘在訊息上提醒我:「你應該會被我嚇死,我步調很快,跟我打字一樣快。」
南部豔陽再狂也沒他狂。瘋狂的第一印象,除了奇快的步調,還有妥瑞症的不自主抽搐,「我12歲,趴在教室桌上睡覺,突然抖一下,就像這樣…」他誇大演出抽搐的動作,「幹!超累的,哈哈哈,很像神經病。」後來寫字寫一寫也開始抖,頻率越來越高,「有人說你被鬼附身,那時候我以為我得腦瘤。」

靈堂打工 練技研花藝

面對無法克制的抽動、發怪聲與吐口水症狀,他顯得自在,不僅毫不遮掩,還加碼演出。言談中他愛拿粗話當逗點,夾雜台語俗俚、日語、法語,時而聲音拔尖高八度,加演一段歌仔戲。部分妥瑞症會合併穢語症,「我沒有,但假裝有,來罵人,好棒啊!」他把抽搐的症狀融入豐富的肢體語彙中,像個過動兒。
吳尚洋把妥瑞症的症狀融入肢體語彙中,面對鏡頭,他永遠能擺出令人出乎意料的動作,完全不計形象。
出身屏東眷村,他的爺爺和爸爸都是軍人,母親早年經營餐廳,家境小康。9歲時看媽媽插花,他跟著學,只因為「我媽插的花好醜,我一定可以把她幹掉。」剛學說話時,他死都不叫爸爸和媽媽,直到有天,指著韭蘭大喊,「我講出來的第一個字不是『爸』也不是『媽』,是『花』。」國中時,開花店的阿姨找他去殯儀館插花,「我幫人擦遺照,弄骨灰罈,幫棺材插花,把花插滿整個靈堂,一個下午就有9,000多元。」那裡的錢好賺,可以練技術又能得到讚美,因為「人家哭得要死,不管你怎麼插,他們都會說好美。」他當下立志要走花藝這條路。
談起爸媽,「媒體很愛問我,我媽是怎樣的人?『不熟的人。』我爸是怎樣的人?『死掉的人。』我講完大笑,他們臉都綠掉。」他什麼都敢講,常有出人意料的回答,但情緒卻輕輕帶過。越是如此,越能察覺到他歷經現實磨礪而長出來的厚繭。

不知病情 師生霸凌他

國中時,他不時抖動、發怪聲。那時醫療資訊匱乏,走在路上,鄰居說他被猴精附身,「要帶我去撒香灰、喝符水。」在學校,「同學給我取外號,『羊眩』(台語發音:iûnn-hîn),我一直不知道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是『羊癲瘋』。」除了被嘲笑,他也被霸凌,書包被劃破、東西被亂丟是常有的事。老師不明究理,把他當調皮搗蛋的學生責罵。
家人以為他愛作怪,「我嘴巴常開開的,我爸就打我巴掌,說我故意唱反調,我說沒有,他就一巴掌一巴掌來。我不會解釋,就莫名其妙被打,打慣了。」媽媽直覺是他調皮,主動招惹對方,有次對他說:「你那麼吵,很丟臉耶,我怎麼跟鄰居見面!」15歲,他獨自搬回眷村的空屋住,靠殯儀館插花賺的零用錢度日。
吳尚洋的花藝課總是從下午上到隔天凌晨,來自台北、台中和台南的學生仍絡繹不絕。圖為他在為學生的花藝作品做調整。
父親雖不理解病症,卻要他自立自強,學會反擊,「有次同學拿剪刀把我制服戳一個洞,我就罵他賤人、畜生!那天下大雨,他火大,把我書包往一樓丟,所有書都濕了。下午的國文課,我當老師面把他課本也往樓下丟,還拿椅子砸他。」他記性好,能一一細數嘲笑、欺負他的老師、同學姓名,甚至他們後來的下場,「你欺負我只是暫時很爽,就像打手槍,啊,噴出來很爽,我的報復是會讓你一輩子記得我。」他得意大笑。
高中畢業後,他計畫去荷蘭農學院讀書,但妥瑞症導致的抽動症狀日漸頻繁,爺爺奶奶以為他嗑藥,「新聞說荷蘭大麻合法化,他們以為我要去抽大麻、嗑藥,就抓我去驗尿。」沒想到檢查後才真相大白,妥瑞症。儘管解答疑惑,和家人的許多誤解,卻也成習慣。

心裡委屈 講了也沒用

他的行程應接不暇,我們陪他上課、買花、吃麵攤,他走到哪跟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唯獨跟家人比較沒話說。妥瑞症的委屈,他幾乎沒讓家人知道,因為「講了也沒用」。難道不想獲得家人理解?「這種鳥事太多了。小時候常被要求:『你是哥哥,要讓弟弟!』讓到最後就…算了!我不會去要東西,我有本事自己賺。」和家人保持疏離,他像被遺棄在情感荒漠的仙人掌,獨立自生,自給自足。
吳尚洋在墾丁民宿為我們插一盆花,彎彎亂亂的韭菜花是主角,他說3天後韭菜會開花,作品會有截然不同的風貌。
幸好有花草,讓他領悟生命的道理,「花開花謝是生命的循環,植物要歷經多少波折才能開花,本身就透露生命的張力。就像人,擺對位置,找到適合環境,就能長得很漂亮。所以沒有醜的花,只有不會插的人。」對生命本質充滿信心,因此他淡然面對妥瑞症,「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生命既有的東西,不用排斥,好好享受就好。」才說完,他又嬉皮笑臉:「我突然覺得自己沒抖動,好像就沒特色,哈哈哈哈。」

克制情欲 人心有距離

他像數個頻道會同時放送的收音機,「冷場囉!」「繼續問啊!」「問猛一點的,問我有沒有打手槍?最近沒有。哈哈哈。」他看似無所不答,提問卻像丟在硬殼上,又滑落下來。「他容易交朋友,但也保持距離,很保護自己。」多年好友何曉韻這麼說。或許看透人情冷暖,學會了抽離,他維持情感最低限度,「我不會讓情緒左右自己的生活,自卑不會有人同情,不需要投入悲情角色,讓人家同情你。」仙人掌的葉脈退化成針,克制情欲,和人心保持距離。
吳尚洋在墾丁社頂的山林間,沿途解說花草植物,也撿拾地上的枯枝樹皮,作為花藝的道具。
我們來到墾丁,他一樣閒不住,沿途解說台灣原生花草樹木,三星果藤、月桃葉…台灣的植物豐富,花藝文化卻是一片旱漠。國中時,老師逼他參加暑期輔導,他把輔導費交給老師,直言不去上課,「要靠分數證明自己的人很可悲,分數拿掉,他就什麼都不是。」他很早立志走花藝這條路,19歲那年參加亞洲盃花藝比賽,明明已有10年插花資歷,評審淘汰他的理由卻是:「你年紀這麼小,人家都4、50歲了,輸給你怎麼辦?」白話說,年紀勝於資歷,交情大於實力。

顛覆印象 沙漠也開花

對台灣失望,他國中開始,利用寒、暑假出國遊學,進修花藝,「只要有不花錢的出國機會,像研習會、工作坊或是傑出人士邀請,我就一定去,我要讓人家看到我。」他18歲拿到芝加哥花藝學院文憑,又到德國、法國、比利時、日本進修研習,現在是日本池坊(日本花道主要流派)的引立教授(即具備教授資格),台灣教育最在乎的學歷文憑,他一拿到就撕掉,「只有自卑的人,才會覺得那張紙可以給你安全感。」張牙舞爪的仙人掌,儘管尖酸,卻能戳破人性虛偽。
「仙人掌是多肉植物,基本上不適合做花藝。」但吳尚洋樂於顛覆刻板印象,「把刺拔掉後,我還是可以用抽象方式來表現。」他曾做過一束新娘捧花,素材全是仙人掌。他身上有各式各樣的反差,努力賺錢,對錢漫不經心,他花數10萬元買「清水燒」花器,被學生打破也不在乎;也能就地取材,廢物利用。即便在灼熱的荒漠裡,他也會奮力開出一朵花。
墾丁沙灘上,吳尚洋擺出逗趣的姿勢拍照。認真沒多久,他就有出乎意料的言行舉止。
墾丁民宿裡,「這是從地上撿來歪七扭八的花器,我就插一盆歪七扭八的花。」他把韭菜花折成彎彎亂亂的,像受盡風雨摧殘卻又展現美的姿態。在他手裡,撿來的花器和不起眼的韭菜花,都有令人驚豔的一面,就像他受盡誤解的人生也充滿難意料的驚喜。才認真沒幾秒,他大叫一聲:「好臭啊!我最討厭韭菜花的味道了。」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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