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專欄〈小黃葛格的告別式〉全文朗讀
2017年8月26日下午3點,我依邀請參加了街貓小黃葛格的告別式。
告別式在離我們家20分鐘上坡路程的東X庭園社區,我冒著可能中暑的風險、頂著大太陽步行前往,希望藉此能稍稍曬乾我體內的水分,不至待會兒洶湧太多淚水。
先說葛格。
07年初,我們家不遠的新社區(我們叫它新房子)外的三岔路口,出現一家子剛斷奶獨立的黃虎斑,加上原有已結紮的5隻在地貓,立即破表為十數隻,餵食時,頗為壯觀,只要一搖餅乾罐,立即路燈下,大軍掩至,這情景,曾有陪我們餵貓的UCLA教授白睿文Micheal Berry目睹並拍照過。
小黃虎斑們3、5個月便長成,同胎兄弟妹,性格鮮明清楚,最膽小驚惶的我們叫牠「亂跑黃」,因牠總四處亂竄在山坡各處,惶惶找不到落腳地,最後不知所終;兩個橘白妹妹,一跑到小廟前,我們叫牠「小廟黃」,牠很快被來此訪友的附近社區鄰人喜歡上,告知我們並收養了牠。
葛格非常有領袖風範,自己先不吃,擇一高處警戒守衛著
剩下的是兄妹倆,葛格和妹妹甜橘(KT曾為牠們倆拍下一張日常照片,我用在《獵人們》零九年版的封面,龍行虎步的兄妹倆中,左邊的就是葛格),甜橘一零年車禍,遲了半個月才被我們找到,住院治療近一個月,接回家中打算長期復健,卻在我們幫牠洗了一場溫水澡、在陽台曬太陽擦毛時,呼了一口大氣走了,這一場,寫在〈甜橘〉中,恕我無法再說一次細節。
而葛格離開得更早,牠離開前,已是在地的大貓王,每晚餵食時,牠自兼哨兵,才在我們從轉角出現,牠就大聲鳴放,其聲之遠之綿長,只有我曾在瑞士山腰聽聞過的瑞士長號可比擬。
葛格一發聲,在各個角落等候著的貓們立即群聚路燈下,葛格非常有領袖風範,自己先不吃,擇一高處警戒守衛著,完全不聽我們人族的勸慰「葛格我們來看就好了,你趕快下來吃吧。」
儘管已被我們抓去絕育,牠並未因雄風喪失而變成一隻大懶貓,牠仍然超越動物本能的讓老弱婦孺先吃,自己守候著,所以儘管新房子的餵食點是單位貓口最多的,卻因葛格的大度和安定而平和有序,這一點也不理所當然,有些餵食點,大有仗著自己年富力盛的大公貓一定吃獨食,再飽也威嚇一旁飢餓的弱小不得靠近。
該做的做完了,只能安慰自己也許是那最美好的好夢
如此受人族貓族愛戴的葛格卻突然不再出現。
關於街貓的突然不見(前一晚還開心的進食、所以不是病痛衰亡),通常是受困(避寒躲進人居尤其是地下停車場)、車禍、狗咬、和被收養,所以我們找貓也有自己的SOP,在附近的鄰人停車場和車庫敲罐尋喊、詢問清早掃街的清潔隊員可有發現貓屍……,該做的做完了,只能安慰自己也許是那最美好的好夢:被喜歡牠的人收養了。
因為是好夢,總叫人不敢就此相信,所以,多年來,心裡總懸念著葛格,尤其餵到那種貓們為了爭食亂竄互毆的地點,更叫人喟嘆一聲:「有葛格那樣子的貓王在就好了。」
17年初,里內某社區透過里長聯繫到我,說他們社區有2隻待了有8年的流浪貓被新上任的社區主委要求處理(驅離或捕捉送收容所),我以志工身分說明參與了TNR計畫的里是不可任意捕捉送收容所,依動保法,任何人不可恣意滋擾動物使其受傷害甚至喪命,罰則是什麼什麼……
經與我聯繫的江江夫妻(以下人物皆姑隱其名),他們社區只有18戶人家,大多對動物冷漠,只包含他們在內的3戶人家一起照顧2隻來時已絕育剪耳的大公貓小黃和胖虎(這社區對動物的態度正巧是社會的縮影),惟天冷時牠們會跑入社區康樂室內睡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主委企想趁此立威。
這樣子的社區怎麼會容不下僅僅兩隻貓呢?!
東X庭園沿坡而建,四周是淺山雜樹林,社區內綠地空間充足,這3戶人家皆一樓住戶,都有城市人夢想透頂的一方草地花木庭園,不同於城中的水泥巷道,無處可躲的街貓對某些不喜歡動物的人是礙眼且必須除之後快,所以,這樣子的社區怎麼會容不下僅僅兩隻貓呢?!
江江夫妻分別都在大學任教,另兩戶人家也都是中產菁英,有概念有能力有責任感為牠們的存留付出,這應該是我們處理過的社區街貓案例中最輕鬆的吧。
但我仍約了動保處的工作人員帶了文宣品一起參加了他們的住委會。沒想到我們都回到了小學生時代,被也是某大學任教的主委結實的訓了一頓。我們分別說了該說的,但主委非得他們為之前的街貓存留爭議承認犯錯,並承諾日後包括幫社區住戶車子自費購買蓋布以免貓會趴在引擎蓋上……
那個會議之前,江江立即建立東X庭園群組,討論這場攸關牠們去留的住委大會,討論中,是誰放了一張他們口中小黃的照片,我照眼看出牠是我懸念多年的新房子葛格,經確認牠出現的時間與在我們這裡消失的時間一致,我們之間的距離似近似遠(以人族來說,開車或步行得下坡至辛亥路、再一路上坡至他們的社區,但以貓族來說,牠只消星夜裡逕自穿過國小,橫過山路不遠就到),我好奇極了原先住得好好的葛格為什麼會起心動念出走,也許,也許牠不過秉持牠原來的睿智和犧牲精神,覺得新房子的貓口數太眾,牠自我放逐冒險離開、好將資源和領域留給更年輕或更弱的貓族?
我們7、8年未見,我既期待,也又不真想見牠
從此我們叫牠小黃葛格,這對街貓來說很尋常,與牠們有際遇不同的人給牠們取不同的名字,一隻街貓往往擁有3、5個名字,牠們皆能辨識皆能接受(或許,牠以為那名字是那人對牠發出的特定叫聲吧)。
上山開會前,江江說他們暫把小黃葛格接回家避風頭,而且覺得牠的健康有恙、以便於就近觀察。於是,赴會前,我十分忐忑的上他們家3樓的陽光室,我們7、8年未見,我既期待,也又不真想見牠,對曾經際遇的貓,我總想只要記得牠們盛年時的樣子就好,很怕被牠們的病弱、老衰給篡奪。
江江向我解釋小黃葛格第一次被收進人居,還在自閉中,且因病弱著並不活動起身甚至不反應。
我仍帶著平日餵食街貓的餅乾罐,搖起來擦拉擦拉響好像籤筒,葛格聞聲先背耳,隨即掙扎起身,我當下在第一次見面的江江夫妻前失態痛哭,原來生命與生命間那我以為一陣風就吹斷的牽絲是如此強韌,穿越時空、歷久半點不磨滅。
之後,葛格被醫生診斷出重症,治療、住院、輸血……,後來我才知光醫療費就花了他們近30萬。
我們相約,明年櫻花開時,我們再相聚樹前
那幾個月,東X庭園貓咪群組是我最忠實期待的,只要手機叮咚一聲,我看到三家人討論牠的醫療和病況、看到落單的胖虎的行蹤和食欲、看到他們如何回應管委會和鄰居們的意見、看到他們為兩隻不會言語惟處在人族世界的貓咪所做的種種高貴行止。
我總隨著葛格的病情起伏,牠住院等待輸血時,我整日心情黯淡,好事壞事都刷一層灰,牠返家休養食欲恢復、一張張在陽台上曬太陽放心熟睡的照片,我成天啦啦啦的心底在唱歌。
終至葛格離去的那日,江江夫妻含笑帶淚的整理好自己的心緒在群組上通知我們,並決定將葛格骨灰葬在泓泓家院子的櫻花樹下,那裡也是好天氣時小黃葛格喜歡流連之處。
好奇特的告別式啊,三家人,尤其泓泓家一家老小十來人全出動,夏末三點仍猛烈的陽光,把不管什麼樣的人族表情(黯然的、凝重肅穆的、努力微笑的、恍神的、淚流滿面的……)全都變化成一幅黃金圖像,微風吹動櫻花樹,有微妙音,有香氣……
我們相約,明年櫻花開時,我們再相聚樹前,一起懷念小黃葛格。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