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9 15:02 臺北時間

【晏山農專文】超連結.人格分裂.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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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堪稱戰後七十多年來,評議最兩極、爭議永不休的一號人物──李敖於日前病逝。(東方IC)
堪稱戰後七十多年來,評議最兩極、爭議永不休的一號人物──李敖於日前病逝。(東方IC)
大概是戰後七十多年來,民間評議最兩極、爭議永不休的一號人物──李敖死了!
死了一個作家,主流媒體的大幅報導彷彿國殤,可報導角度偏又放在他的媒體表演、個人情史、語錄摘要等等花絮,可他最有爭議的媚共反台言行、所有違反「政治正確」(族群、性別、性傾向、階級、城鄉…)的乖戾悖論,都被輕輕帶過;當然,李敖念茲在茲的思想、文學諸理念也未獲青睞,歷史的詭譎(cunning of history)頗值玩味!
一生翻雲覆雨、「禍台」五十多年的李敖,要想替他蓋棺論定就得留意兩個層面:一是他的學思系譜,二是他本人的品性、風格。兩者固然常牽繫在一塊,但違逆造次的情況更多,祇因李敖有嚴重的雙重人格,進而影響到他的功業與評價。
還是先行檢視他的學思系譜,或能一窺他的所嚮與侷限。
《李敖快意恩仇錄》裡有寫道:「人物中我偏好『性格巨星』式,像東方朔、像李贄、像金聖歎、像汪中、像狄阿傑尼斯(Diogenes)、像伏爾泰、像斯威夫特(Swift)、像蕭伯納、像巴頓將軍(Gen.George Patton),我喜歡他們的鋒利和那股表現鋒利的激情。」綜覽李敖一生的行誼確實與上述古今人物頗類屬,但若以確立生命主體與矛盾叢生作為主調,那麼超連結主標的就是李贄 ,並連結到東方朔。另外,李敖於小說《北京法源寺》雖著力刻畫譚嗣同,但他的心態更似康有為,此亦得大筆一書。
李敖曾在作品《李敖快意恩仇錄》裡寫道自己偏好的人物是「性格巨星」式。(東方IC)
先來超連結東方朔。《史記》〈滑稽列傳〉褚少孫增補了東方朔的故事,說東方朔「以好古傳書,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但他因性格詼諧,常在漢武帝面前開玩笑,被武帝視為搞笑藝人,因而終生未受大用;但他自謂:「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高廬之下!」東方朔既能洞察世事,又能以戲而不謔笑語勸戒專制魔君劉徹,竟可以善終。這種高空走鋼索的本事,自是李敖想在黨國體制下衝網羅的取法對象。
惜乎,精明的李敖在白色恐怖年代還是避不開兩次牢獄之災,他終究學不成滑稽避難術。他避不開李贄的生命情境:政治專制、道德主義盛行、社會經濟亟欲找尋新定位的條件下,個人自由、苦悶如何發抒?
過往官方的教科書總說,明季後期的王陽明學派講「致良知」、「知行合一」屬於心學,其流弊是走向空談,於社會民生無益。其實這種說法過於簡化、扭曲,因為面對科舉考試一味以朱熹為範本,早就讓士子的腦筋僵化不靈,加上明代高舉道德主義的招牌,既解決不了官僚體系血脈堵塞的沉痾,更阻礙了市場經濟市民文化的茁壯。所以陽明學派的心學,其實有著打通大明帝國任督二脈的用心。人人皆可解經,不必倚賴朱熹一家,陽明學派掀起的風暴就和彼時歐洲的宗教改革類似。
身為陽明一系──泰州學派的門生,李贄除了深受王陽明、王畿、王艮「三王」的影響,本身亦飽含豐實的佛學觀,所以他大膽提出「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他更反對把孔子聖人化,更早於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的議論。李贄很早就放棄科考之路,祇當過中低級官員,而且很快就辭官而去。
李贄晚年削髮出家,在湖廣麻城龍湖創辦芝佛院,埋首著書立說,他以嬉笑怒罵筆法寫就《焚書》、《續焚書》、《藏書》等驚世駭人力作,終而得罪地方縉紳與中央權貴。芝佛院遭縱火付之一炬,逼使李贄必須離開湖廣前往直隸通州,由於害怕他在近畿造次,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立即呈上奏疏給萬曆皇帝,數落李贄邪說惑眾,罪大惡極。萬曆皇帝閱後批示「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東)衛(錦衣)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行燒毀,不許存留。」西曆1602年,李贄在獄中自刎,兩天後氣絕而死。
李贄一生乖舛顛簸,但他不慕功名,《焚書》極力抨擊綱常名教,嘲諷假道學,揭露他們的偽君子面目;《藏書》則是史論,摒棄傳統史書「好不知惡,惡不知美」的弊病,稱頌秦始皇、商鞅、申不害、卓文君,這於當時確實帶來「毀聖叛道」的震撼,所以儘管統治者捉李贄、焚其書,但這些著述四百多年來始終流傳民間,李贄的異端反叛精神更是近世中國難能的表徵。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一書最終章以〈李贄──自相衝突的哲學家〉為題,刻畫李贄是一個欠缺思想體系的哲學家,他的思想何以找不到出路?係因大明高舉儒家的仁義道德,所以必須去人欲、抑個性,整個的官僚體系以此立綱常,李贄走的太快,致使他祇好迂迴千折,唯心、唯物摻雜在一塊,終致釀成個人也是時代的悲劇;但我認為黃仁宇已將李贄削足適履,然後納入他全書主旨──官僚體系力量太強大,以致皇帝、首輔、軍人、哲學家全都敗下陣來!
其實,李贄個人的悲運,並無礙其著述與反叛精神流傳後世,所以將李贄當作近世中國異端思想第一人應不為過。李敖對於李贄的生平、志業應有強烈共鳴才是,祇因兩人俱屬狂妄、放浪形駭之輩,著述被焚遭禁,人身入牢籠。唯一差別祇在於,李贄最後自刎而亡,李敖晚年則平安順遂、落寞亡故。這差異非常重要!
我們不能一逕說李贄是悲觀厭世,最後祇能一死了此殘生。他的死既有儒家聞道而夕死的安定感,亦有佛家脫生死、離苦海、到彼岸的認知,也就是說,李贄有著宗教思想家的終極關懷;反觀李敖,早年奮身搏擊黨國體制,確實有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然而兩次的牢獄之災,讓李敖喪失了對人的信任。信任的剝離除了針對他人(從此以攻擊為本事,以訴訟代替說理,以勒索名人為常業),也指向自己。
對!狂傲自大的李敖其實非常脆弱,他的著述從未得學界青睞,他的政治指導,遂致黨外與他分道揚鑣,這些他都非常在乎,「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這種中二話語,其背後透顯的是一種要求共認而不可得的蒼涼幼弱。如若李敖在台灣解嚴前後就身亡,他確實可以和李贄古今呼應,成為異端思想的典範。
怎奈時代丕變,言論大開後,李敖品牌不再獨一,而且有淪為老舊的危險。幸或不幸,90年代以後新崛起的有線電視讓他再度暴走,李敖鹹魚翻身,聲名直到身亡依舊響亮的很;但不幸也在於,電視演出讓他祇能淪為綜藝咖、丑角,而為了創造新品牌,於是反獨反美親共、徹底的政治不正確(歧視女性、嘲諷同性戀‥…),也就是說「為反對而反對」就成為他標示自我存在的唯一途徑。但如此的李敖與遭狼人、殭屍啃咬後的物種(絕非人類)何異!這如何與李贄相提並論?
90年代以後,唯一讓他自豪的文字產出是小說《北京法源寺》。也由於他太在乎,所以找人譯成英文、策動他人幫他報名諾貝爾文學獎,適值2000年初總統大選前夕,不甘寂寞也參上一腳的李敖,不知用何種方式勒索中時集團大老闆余紀忠,迫令〈人間副刊〉緊急拆版,改為製作李敖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專輯,卻因遍尋不著寫手(海內外知名文士皆嚴拒),副刊成員祇好哀求楊照無論如何寫一篇交差。何等鬧劇,最後當然是一場空。
李敖的作品《北京法源寺》曾找人譯成英文,還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東方IC)
平心而論,《北京法源寺》當然不算劣作,但主軸太單一、敘事太傳統,所以頂多可列優級,離特優還有一大段距離。值得留意的是,書中譚嗣同、大刀王五、和尚李十力都成為李敖寄寓的對象。然而執持自利主義絕不知行合一的李敖,譚嗣同等人於他如辰星般遠颺,於是他轉而傾慕共產獨裁革命;梁啟超掀起的思想改造風潮,李敖亦不可得,他如同民國以後的康有為瞬間變成老古董。解嚴、本土化之後,李敖對此深有體悟,而他的解決之道就是徹底縱放自己,讓聲光影像攝取自己的一切剩餘價值,即使靈魂孤寂亦不顧了。
李敖生前猶夸夸其詞說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他皆有之,實則立德不但是空白,更且是敗德一生;立言方面,他固然自誇著書2100萬字,但可留傳後世的大概就《傳統下的獨白》《獨白下的傳統》《北京法源寺》少數幾本;至於立功僅是前半生反獨裁之舉能稱之,後半生就不足對外人道。而且執意於三不朽,反倒不如李贄敢於譏諷追求此等道德理想是「甘為下士,只作世間完人」。
最後談到李敖的人格分裂,他好比小說《魔戒》裡頭的咕嚕(Gollum),一心一意尋覓至尊魔戒,為此身驅變形,人格也嚴重扭曲:「史麥戈」(Sméagol,咕嚕的原貌)仍保有良善、道德等觀念;「咕嚕」則祇是魔戒的奴隸,他會殺死任何嘗試拿取至尊魔戒的人。這兩種人格會相互抗衡、影響,顯然李敖的最後形像是咕嚕得勢,但隱約可見「史麥戈」的不時感歎時不我與。
可李敖畢竟是聰明人,儘管他鄙夷這塊養育他的島嶼,但他絕不會想駐足長眠於黑暗魔君索倫所在的華夏之地。準此,李敖固然是以荒謬成就其一生,他卻弔詭的證實一事:不論李敖是否妖孽,唯有台灣鍛造的自由、多元才能孕育這等奇貨,這是索倫魔君華夏國度永難企及的成就。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6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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