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一直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故事.解構.再建構:麥克‧懷特敘事治療精選集》〉全文朗讀
東京以前有個垃圾場,叫做夢之島。導演魏斯.安德森的動畫新片叫《犬之島》,顧名思義也是垃圾島,故事設定是日本為了防疫,全市的狗都要丟到一座離島隔離。3年後,有個12歲男孩,搖搖晃晃開小飛機到島上,去救他的狗。但當初狗被鎖進不銹鋼狗籠空投丟棄,所以男孩三年後帶著狗籠的鑰匙來火線救援,找到的只是狗籠裡的一堆白骨。話說很多人忘不了,小時候看迪士尼動畫片《小鹿斑比》,一開始,小鹿斑比的媽媽就被獵人射殺了,什麼!小觀眾簡直嚇到挫尿。看《犬之島》開場的震撼也像這樣,我們超崩潰,覺得世界不應該是這樣子的。這是男孩的處境。
但「犬之島」這個地方,其實是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單身動物園》的人際關係舞台。在《單身動物園》的強迫相親中心裡,單身狗們因為害怕被社會排除,被迫配對,對人充滿恐懼噁心還要偽裝;等到互相看對眼了,又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隨之而來,親密關係等於痛苦不堪。而在《犬之島》,則是島上一大堆被拋棄的前任家犬,爭相灌輸流浪狗,有人養有多好,唉呀你沒被人疼過你就是不懂啦。在流浪狗看來,被人養就是強迫配對,太危險了。牠獨來獨往,對男孩和狗群遠遠觀望。鏡頭一帶到牠在遠處偷看,牠就傲嬌把頭撇開。
看到這裡,原來籠子裡有家犬遺骸的畫面,是用來解釋流浪狗對親近男孩的恐懼:我不敢踏入關係,我也不敢讓關係維持下去,因為我怕我依賴你太深,到時你會同樣遺棄我。歐文亞隆寫過一段話描述關係的結局:「但我太晚才告訴寶拉我愛她,那時她已不相信我了。」因為不知不覺傷害她已太深,到最後無可挽回。我們在關係中受傷,學會了,原來人會傷害,人會背叛。我們告訴自己,你不可以太相信別人,否則你會死得很慘。這是流浪狗的處境。
男孩在喪犬之痛打擊下,接受事實,準備退場,結束這個故事。然而,死了的故事,卻抽抽鼻子動了一下,然後站起來,甩甩身子,轉圈跑跳。毛髮飄揚,雙眼晶亮。男孩和小狗的冒險旅程,得以繼續往前走。在每個狗狗驚愕僵直的停格表情後,拋出滑稽的轉折,絕處逢生,在淚痕上發笑。從男孩遺棄、悔恨、無奈的故事,成為尋回、復活、拯救的故事;從男孩向離人「說再見」,成為向來者「說哈囉」;重組自己生命故事中的會員。原來全片故事這才要開始,角色剛得到介入自己命運做主的權利。《故事.解構.再建構:麥克.懷特敘事治療精選集》就像這樣,在心理治療中,讓來訪者講出自己的故事;說到僵局,治療師換個角度挖掘,提問,來訪者把故事重講一遍,從白骨堆上找出生機,尋回力量,改變僵局。團結,勇氣,不屈不撓的信心,使「他不是我找的那個人」的挫敗,到頭來果真互相成為「那個人」。
人活在哪種故事裡,那個故事會牽著你的鼻子走
作者麥克.懷特是澳洲人,大學畢業後在兒童精神科當社工,不只從傅柯等人的理論,也從當事人身上學習,開創了「敘事治療」,不再把當事人遇到的危機看成生病,而是他的故事需要換角度重說一遍。我們經常需要靠「生病」除罪:比如說,我胖不是我沒有意志力節食,是因為壓力大、所以內分泌失調;不是我故意偷懶不找工作,是我憂鬱症;不是敬酒不喝喝罰酒,是我肝不好、不能喝。遇到僵局,「生病」來幫忙打圓場,讓我們不用對別人有罪惡感、不用自責。但懷特野心更大,他想找到別種非主流文化狀態來肯定當事人,連拿「生病」當免死金牌都不用。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們好好活著,還需要免死金牌才能勉強過關?這才是問題。
在和大衛.艾普斯頓合著的《故事、知識、權力:敘事治療的力量》中,懷特談到,有人來求診,工作人員一般會把當事人的危機看成崩潰,根據分類來找診斷,照標準流程來歸類他,問他傷害史,照模式來修正他的過去。但是懷特覺得連這些標籤自己都很有事啊,哇操誰准你這樣說當事人了,你誰呀你。他反而用部落成年禮來看危機,危機就成了好事,是轉型的陣痛:因為當事人過去的角色定位沒效了,現在覺得不舒服、混亂,是為了找到新的角色。危機揭露了你過去的期待是錯誤的,暗示你新角色的線索。所以治療師來陪你探索,舊期待是怎麼建構出來的,相處模式是怎麼運作的,怎樣實現新角色。
人活在哪種故事裡,那個故事會牽著你的鼻子走,無論是個人、民族、國家,都受故事制約。1950年代前,北美原住民講起過去是光榮歷史,未來是同化變成白人,現在則是崩潰解體的過渡期。那麼既然故事告訴原住民自己現在沒有能力,做人要聽天由命;那白人政府來替你分配傳統領域土地,去給亞泥開礦也好,給美麗灣蓋度假村也好,原住民都不會覺得不行。但是從1950年代開始,原住民找到了新的故事:過去是剝削,未來是復興,現在是反抗,原住民就不再覺得自己應該任人宰割了,從今以後你要還我土地。
什麼是愛,什麼是熱情,都不是用說的
澳洲沙漠原住民聚落的長老告訴懷特,聚落今天的議題,全都跟兩百多年前歐洲人入侵占領澳洲有關。懷特察覺到彼此文化的差異,不能再拿歷史短淺、外來的西方心理學去殖民原住民,也不能去殖民當事人。假如治療師一直鼓吹你「做人要獨立」呀、「不能等別人來給你愛,你要學會愛自己」「不能凡事怪父母,你要為自己負責」之類規範,那麼治療師也就成了權力的工具,訓練當事人隨時監控自己夠不夠「獨立」。訓練成功了,治療師會幫你摸頭說「你好獨立你好棒」,當事人也可能因此排擠那些不夠「獨立」的人,覺得「哈囉你們太混囉,學學我,加油趕上好嗎」。結果當事人的故事反而沒機會好好重講一遍,到頭來當事人認同的,其實是治療師的理想、根本不是自己。懷特不想把當事人的人生修正到符合主流概念,而是要消除這些概念,不讓這些概念來打壓當事人,不要受限於「成長和發展」「健康和正常」「依賴和獨立」約束自己。
懷特屏除倫理規範和任何固定的道德立場,其總結令人熱淚盈眶:「我們要如何對自己最深層的需求保持信心?」外界權威不斷抹黑需求,所以我們常說,不可以對自己太好,否則你會死得很慘。我們對自己的內在需求沒有信心,但是懷特有。其實內在需求一直在說話,但是因為外界不聽,所以連我們自己都不想聽,久了也就耳背,聽不見、聽不懂了。內在需求是一種討人厭的真話,傅柯的《傅柯說真話》書中談到,對不能接受他真話的人說真話,會受懲罰,他其實可以保持沉默,沒人逼他說,但當他自願冒險說真話時,「講者表現他的自由,選擇直率而不要勸誘,選擇真實而不要虛假或沉默,選擇死亡的風險而不要安穩生存,選擇批評而不要逢迎」,「講者因其直率而與真理有一特殊關係,因危險而與自己的生命有一特殊關係,因自由和義務而與道德法則有一特殊關係」。這特殊關係就是慷慨認同所寄,說真話的特權是得以信賴自己,安住在自己之內。治療師的特權,則是得以參與創造一個安全環境,當事人可以在這裡找出自己的真心話。
懷特60歲就心臟衰竭過世了,但他的明亮溫暖洋溢全書不滅。什麼是愛,什麼是熱情,都不是用說的,是他的行動表現出這些詞語的意義。他的《敘事治療的工作地圖》《敘事治療的實踐:與麥克持續對話》,和艾莉絲.摩根合著《說故事的魔力:兒童與敘事治療》也已中譯出版。若硬說本書有什麼缺點,就是書上像文法書例句一樣,列出治療師提問的「問題範例」,如果少數認真聽話的台灣讀者不慎照搬,或是太快把這些提問丟出來抵抗當事人的沮喪無助,那將是捨本逐末。如果照著書上問一個受虐兒童:「你覺得關愛你的老師注意到你的哪個優點,是XX(虐待你的大人)看不到的?」「如果XX也看到你這些優點,認同你,那他態度會怎麼改變?」我覺得這個受虐兒童聽了可能會崩潰,因為問題聽起來似乎期待他負起責任、討好虐待他的人,爭取施虐者認同。而受虐兒童逃不出的深淵,往往就是絕望地想靠努力討好,來改善大人的心情,避免受罰,但這期待卻永難實現。其實受虐的原因,往往無關兒童做了什麼、有沒有優點。
他手裡拿著狗籠的鑰匙,搭機渡海來釋放你自由
既然每個當事人的情況都不同,懷特也沒看過台灣這個當事人,要怎麼問,是你比懷特懂。如果讀者照搬懷特的例句去問,眼睛就看不到當事人,只看到懷特在考你例句背得對不對,那你就不在場了,這樣對治療也不會產生好的影響。懷特說,如果他預先知道諮商結果如何,那他就不想去了;如果迴響團隊成員事先擬好稿子準備要說什麼,結果治療時所有人都會無聊到昏昏欲睡。如果治療師傾向照本宣科,懷特發現,這些治療師的工作生活和人際關係,往往不是過得很滿意。
本書的優點是解構權力清晰透徹,他手裡拿著狗籠的鑰匙,搭機渡海來釋放你自由。而且要跟你反攻權力核心,並肩革命。本書就像是精心鑄造的寵物美容刀剪組,和他相處的每一天,我都狗毛飄揚,泥垢一清,對自己的本來面目驚奇、雀躍而感激。懷特引用作家馬魯夫的一段話談詩,晶瑩剔透描述了存在被邊緣化之前的樂趣:
「所有可以重複的獨特事件,日常存在的小小儀式,心的活動,事物中熟悉但無法言述的宏偉和恐懼所給予的邀請,這就是我們另一面的歷史,用一種安靜的方式,在事情的吵雜和碎念底下,繼續往前走,是地球上的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會發生的主要部分,而且是從最初的那一刻開始。要找到字句來描述,讓通常不會被看見、也不會被述說的事物發出獨特的光芒:一旦發生了,就會吸引住我們所有人,因為立刻從我們每個人的中心表達出來,形塑出我們也曾經歷過、但一直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不過只要表達出來了,我們馬上就會辨認出這也是自己的經驗。」
這就是安住在自己之內的體驗。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