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不會生氣」是一種病──《雪之鐵樹》〉全文朗讀
村上春樹《東京奇譚集》中有個短篇小說〈品川猴〉,敘述東京品川區一位太太,在汽車經銷商做助理,明明能力遠超過業務,自己屢屢成交,卻放手乖乖讓業務賺走,為人作嫁,自己甘之如飴。她只有一個困擾:最近常常忘記自己叫什麼名字。
她接受心理諮商時,從名字聊起高三住校,有位學妹又美又有錢,功課好,粉絲多,爸媽疼愛,男朋友又帥,只是常常自己一個人想事情,有點莫測高深。一天學妹忽然來問她,有沒有嫉妒過別人?她一想,挫折很多,嫉妒倒沒有,自己也覺得奇怪。學妹淡淡誇了她幾句,然後放假回家前,把寫了自己名字的名牌給她保管,開玩笑似的說「別被猴子拿走了」。
沒想到學妹回家就自殺了,沒人知道原因。名牌至今還收藏在助理家衣櫃深處,有學妹的,跟自己的。但這次她一找,才發現兩個名牌都失蹤了。到哪去了呢?
結尾諮商師解謎,居然真的抓出一隻猴子給她看。這猴子只要喜歡誰,就要去偷對方的名字。當年牠要學妹的名字沒拿到,誓不罷休;多年後就把兩個名牌一起偷走了,助理因此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
到這還不算離奇。猴子透露,學妹會自殺,是因為心中的陰影,所以誰也救不了。但如果猴子當初偷走學妹的名牌,就會把名牌連陰影一起帶到地下世界去,那樣學妹可能就不會自殺了。那麼助理遺失名牌、忘掉名字,是有什麼陰影被猴子帶走了呢?
助理想知道,但猴子勸她不要問。拗不過,猴子還是說了,「其實,妳媽並不愛妳,媽媽跟姐姐從小到大都沒愛過妳,送妳去住校,就是嫌麻煩一腳踢開,妳爸也軟弱不濟事。妳知道但是把這件事忘掉,不去想難過的事,不去看討厭的東西,把嫉妒之類情緒都壓下去。但結果妳就沒辦法去愛一個人了,表面上妳婚姻幸福,其實無論老公小孩,妳都沒辦法去愛。」
看到這裡,震波之強,讀者真想報警把村上春樹抓去關了。他實在很會,太會了,三言兩語勾勒出「創傷導致遮蔽、遺忘」的現象。有些人在老闆同事眼中,任勞任怨超好用。但過分好用,其實是有原因的。你不能趁機予取予求,把他用到死就算了,我們需要看到這個背景。
青年就是一個專門替人受過的挨鞭童
遠田潤子的小說《雪之鐵樹》,乍看來了位日片《橫山家之味》裡的老奶奶,因為十幾年前,兒子為救溺水者而死,所以每年忌日,老奶奶都笑咪咪邀那位獲救者來家裡,目的就是為了折磨他,提醒他「就是你殺了我兒子」,講到這裡圖窮匕見,老奶奶才目露凶光,原來是個大野狼假扮小紅帽祖母。《雪之鐵樹》則是一位全身大面積燒傷的二十歲青年,每天上門向這種雙面老奶奶負荊請罪。但是老奶奶飛來橫禍一夕失去了獨子和媳婦,只留下三個月大的孫子,丈夫也過世,當然拒人於千里之外。即使老奶奶去超市收銀養家,需要青年餵孫子、換尿布、陪玩、洗澡,含辛茹苦贖罪十三年,老奶奶人前假笑裝原諒,人後就把青年當小媳婦虐待。孫子三歲時,終於發現有異,吃完青年煮的飯,看奶奶下班一個人吃飯,問青年為什麼不吃飯,青年說不用。孫子再問奶奶,叔叔的飯呢。奶奶也笑咪咪回答:「奶奶告訴你,只有家裡的人,才可以在家裡吃飯。」隨後對青年下逐客令。
這段話,很像2017年「鰻魚家家酒」粉專的影片,四歲女兒哭著懺悔說知道錯了,「我是家人不是客人,家人會幫忙做家事。」虐力萬鈞。
從此讀者被吸入一個詭異黑洞,青年面對老奶奶,面對新舊客戶的家庭衝突,情節都像民視連續劇,他明明好人卻每集無限被虐、被栽贓、被捉交替。其實根本不關你的事,但大家全都唯你是問,拿你當情緒垃圾桶,把氣出在你頭上。青年就是一個專門替人受過的挨鞭童。無論小孫子、老奶奶、客戶少爺們如何遷怒他,青年都誠心相信自己只能當沙包,要讓對方揍到氣消為止,不能逃跑,不能反擊。因為我無論怎樣都沒關係,唯一重要的是你。因為青年的自我認同早已被剝奪了。
被遺棄的狼童回歸社會,展開向「正常人」學習的療癒長旅
人們傷害青年,往往出於嫉妒,但青年從不憤怒,也沒有嫉妒。我們常以為憤怒嫉妒絕對不好,卻忽略了這是正常情緒,人體需要這個功能才能運作無礙,若無壓抑,情緒也會自然消散。壓抑就像千方百計止痛,殊不知喪失痛覺就很難再當人。故事回溯過往、逐步解開命案和燒傷等謎團。當初青年這種凡事好好先生、忍耐無上限的態度,其實有狀況,但沒人發現。直到他施工休息午餐,把一堆菸蒂按熄在吃完咖哩飯的空盤子上,客戶家的女兒看了吃驚,青年察覺不出問題在哪,還需要向熟人打聽,菸蒂丟空盤是有哪裡不對。應該說,碗盤是自己的延伸吧,青年怎麼看待碗盤,就代表環境怎麼對待他。而青年這也才第一次體驗到,竟然有人在看著他,關心他。被遺棄的狼童回歸社會,展開向「正常人」學習的療癒長旅。稍後故事也揭露了少女自己的受虐,原來少女認出青年,等於〈品川猴〉裡學妹在學姊身上認出自己的受虐。其實世上沒有什麼正常人。
小說就青年「從小無法在別人面前吃飯」這條線展開精彩演繹,令人想起精神科醫生高橋和巳《好想消失》中報導的真實案例,醫生問一位憂鬱症患者「喜歡吃什麼」、「今天想吃什麼」,她總是答不出來,說「沒有喜歡吃的東西」、「沒有想吃什麼」。原來患者小學二年級就包辦所有家務,常沒做完被媽媽罰不准吃飯,唯一能吃飽的就是營養午餐,所以只要有得吃,什麼都好。她只知道飽了沒有,不知道什麼叫好吃,什麼叫「我今天想吃這個」,受虐連吃睡的正常感覺都會徹底破壞。她小學四年級就自殺未遂,成年失業後被當成憂鬱症,各種藥物治療無效。等發現創傷、開始心理治療後,二十四歲才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什麼是覺得好吃,什麼是能連續睡六個小時。在這之前,就算常聽人說「好吃」、「睡得很好」,她都不知道是在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歌劇式發揚青年在各家受虐,實是聲東擊西
這位患者小學時,常待在玄關旁的小隔間看書。因為媽媽從客廳喊她來使喚,慢到就會挨打,所以在玄關待命才安全。《雪之鐵樹》的青年,因為同樣原因,也總躲在小房間吃飯,只要有別人在,他就吃不下東西。小學時被老師硬塞,結果他嘔吐了。所以躲在校舍後吃便當,學校郊遊午餐也很尷尬。因為推辭客戶應酬,被罵「不給面子」,工作也丟了。普通人難以想像,日常生活、工作,對受虐者都可構成極限挑戰,荊棘滿布、血肉模糊。《情緒勒索》暢銷,心理流行書、網紅潮文,常檢討讀者過度付出,應該建立界線,這樣的作者有如在大海中央指手劃腳下令「你呢就應該馬上在這裡蓋一棟大廈,這樣你住的問題就解決了,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偷懶不做」。即使讀者想回嗆說「麻煩你可以低頭看看腳下嗎」,作者也看不見讀者漂流苟活的怒海。《雪之鐵樹》則能揭露平地所藏的怒海。
青年是天才園藝師傅。日本庭園會種植鐵樹防風,冬天積雪,園藝師就編織稻草蓋住鐵樹保暖。因為遺傳少年白,青年白髮蒼蒼,少女說像戴上稻草帽的鐵樹。書名就刻劃主角兀立在風雪交加的內心世界,只能犧牲自己為別人擋風,為別人而活。過去日本暢銷小說《惡人》、《嫌疑犯X的獻身》寫救世主情結絕望的捨己奉獻,雖然同理了受虐者;但謳歌美化自我犧牲,卻也是對受虐者殘忍。櫻木紫乃《愛的荒蕪地帶》描繪了女性世襲被賣,或騙為性奴、或嫁為家奴的悲劇;《冰平線》則寫女性拼命拒絕自己想要的,相信自己沒有資格得到。櫻木紫乃兩作探討的兩種困境,互為表、裡,卻還沒串連起來;而《雪之鐵樹》已多跨前一步,指認了「童年受虐者,成年後易重覆受虐」,啟蒙破曉,曙光在望。《雪之鐵樹》敢於不孝,膽識非凡。
另一方面,本書是群像劇,配角多,功能相同,互為倒影,互相對位,寫三個受溺愛的逆子都很像,求同不求異,好像寫同一個人寫了三遍,感覺作者對傲嬌混帳弟弟的愛恨怒火躍然紙上。大篇幅用在很多配角變著花樣來虐待主角,飆高音抒發配角的沉痛;寫到核心的主角早年親子經驗,卻點到為止。青年唯一會怒吼的對象是祖父和父親,因為祖父相信,人沒有情感才是正常人,孩子想要父母關心是丟臉,把這角色刻劃得一針見血;但實在篇幅太少,進展太急,像是作者無心戀戰,轉身逃跑。歌劇式發揚青年在各家受虐,實是聲東擊西,暗示在自家成長的遭遇。正因為痛苦的歷史源頭難以逼視、不可描述,所以只能借位、轉喻,由鏡面倒影遙望美杜莎蛇髮鑽動,緩衝、減敏。否則作者將一瞥美杜莎就變成石像。
很多人都有養品川猴,但是自己一輩子不知道
格林童話很多殘酷後母,考據起來其實都是生母;思想審查過不了,才改為後母。《雪之鐵樹》的雙面老奶奶,好比青年有個殘酷後母,同樣轉了個彎寫生母黑暗面,都是把孩子當情緒發洩的對象。心理學家梅蘭妮.克萊恩以嬰兒看媽媽有「好乳房,壞乳房」,比喻情感客體由一分為二,變成好、壞兩面;本書也是如此,少女是溫柔好媽媽,老奶奶是恐怖壞媽媽。青年艱苦贖罪十三年,就為了少女;猶如受虐兒的戀母,無論怎樣被虐,也看不見媽媽的壞,只見媽媽的好,只為喚回媽媽的好而認份服苦役。有人說:在我們無力擁抱希望時,希望就來擁抱我們。少女就是青年自己內心的希望。照顧小孫子就是青年陪伴自己的同行,小孫子長大後得知真相,對青年滿懷猜忌;青年體驗到親密關係中的陰影後,第一次憑己力超越陰影,得到成功經驗,更是石破天驚,體會到成為人的感覺。只要麻木當中湧現了希望與疼痛,情感就已復甦,療癒正在醞釀。
每當網友轉貼宥勝訓女兒的新聞、抱怨過苛,必有人笑回:「其實我也是被打到大,但是現在跟爸媽還是感情超好的。」這一笑天真無辜,讓我只求他永遠別想起,自己究竟看過什麼地獄。很多人都有養品川猴,但是自己一輩子不知道。因為某些時候,除了自殺,只有遺忘。但《雪之鐵樹》是大人內心傷痕累累的孩子叫喊著、低語著,秘密的祈禱。即使痛苦和恐怖被暴露了出來,但它給我勇敢美好的預感。即使在這殘酷黑夜,看哪,人們仍緊緊攜手同行。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