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書評〈為君葉葉起清風──《遊蕩的廓線:是說旅行是說人》〉(朗讀人:張幼玫)
邵慧怡談《遊蕩的廓線:是說旅行是說人》成書過程與創作理念
旅行跟旅遊──或說觀光──的不同,談的人也夠多了。譬如一個是什麼都準備好了才肯走,一個是拿起背包想走就走;一個是為了享樂而出發,一個是為了吃苦而出走;一個相機朝自己猛拍,一個相機老對準自己以外的東西……。但最大的差異,或許多數旅人並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何一定要旅行?直到他旅行歸來之後,方才明白辛苦走一遭為的是什麼?改變的又是什麼?
「旅行是一件讓人感到有趣的事。在旅行中,你總是可以發現你沒看過的新事物,一直都很有趣。你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永遠有很多新的事物等著你。」著名旅行指南Lonely Planet創辦人東尼.惠勒( Tony Wheeler)曾這樣說過。但這也僅是表象(旅遊何嘗不能這樣),設若你無法「涉入」,再有趣也與你無關,甚至很容易便厭倦了(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是以好的旅人必然有一種天真的好奇與童稚的勇氣,敢於涉入或嘗試新的事物,過程中且不停地與自己對話,然後終於明白:「啊,原來人也可以這樣活,有人就是這樣活著的。」於是獲得了一種解放,從逐漸老舊呆滯的生命之中。
旅行是一種移動,身體移動,眼睛也跟著移動
旅遊容易旅行難。一個戒嚴,桎梏了台灣人幾十年,「旅人」成了瀕臨絕種動物,即使在這個島上,想旅行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山禁、海禁讓人寸步難行。年輕人想旅遊,最快方式是搶名額參加救國團自強活動,上山下海旅遊洗腦一番。1979年台灣開放出國觀光,久被禁錮的台灣人無法,甚至失去旅行的能力,跟團旅遊成了一種時髦,甚至誤認為這就是旅行。一直要到1987年台灣解嚴後,「旅行」的概念,方才逐漸落實生根。解嚴後成長的一代,生而自由,無拘無束,羽翼堅硬之後,「旅行」成了他們與自我對話的最尋常方式。2012年台灣出國人次突破1000萬,年輕的背包客,自由行者,肯定佔了不小比例,出生於1978年的邵慧怡便是其中之一。
邵慧怡這本書毫無疑問是旅行書寫。好幾年的時間裡,她像個幽靈,有時隻身,有時結伴,在歐洲徘徊遊蕩。她隨身攜帶筆記本,一有空閒,就塗塗寫寫。新世紀裡,這樣的台灣年輕人不少,出版的作品也不少。若說邵慧怡有什麼不同,無非也就是她畫得隨興,寫得出色,或說,她那雙「旅人之眼」與眾不同,寫出來遂也格外讓人驚喜。
三言兩語給條廓線,內中很多空白需要讀者自去感覺想像
一般而言,旅行之書多偏熱鬧,原因也自簡單:新鮮有趣的人事物太多,俯拾即是,信筆寫來,常不能自已。遂如繡花,一朵繡完接一朵,繡完蝴蝶有蜜蜂,最好能一口吸盡西江水,什麼都寫下來告訴大家。高明一點的,則是選擇一個主題,依然詳描細繪,唯恐人家不懂,因為那是異地才有的東西啊。邵慧怡恰恰相反,寫得冷清寫得恬淡,三言兩語給條廓線,內中很多空白需要讀者自去感覺想像。尤其景觀,大得「寫意」之妙,譬如講柏林,便只說:
車廂內的顏色比巴黎多,比巴塞隆納少,這是柏林給我的感覺。
……。德國人愛啤酒,在柏林,我老是看到人們拎著啤酒。在查理檢查哨外頭,觀光客踩踏著多人共騎的圓形單車,喧鬧叫囂,橫行街上,同時高舉著啤酒。
這樣做的幾乎都是年輕大男孩,魯莽且精力過剩。
這也是柏林給我的感覺。
短短幾行字,今時柏林的風貌與氛圍,彷彿都有了一個想像的根據。同樣的,說華沙,她也不多寫,只說:
看著今天的華沙,你總覺得有些人,有些事,他們在交會邊緣,再過不久,他們就要被推下去,消失了,就像轉角賣點心的知識份子,守著幾枚銅板的傳統點心;就像在地鐵站的賣花婦,她桶子裡的花,樣式實在不行,人來人往經過她,所有人趕著要朝前去。
讀到這段話,即使沒去過華沙,大約也可以理解那是一座傳統正在解體,老派無人聞問,人人追趕著時潮趕流行的城市。這種寫法,或可稱「感覺派」,其根源則來自邵慧怡主觀經驗的歸納:
像對人的感覺,對一座城市的感覺,你當下就知道了。
理智會試圖說服你,直覺絕不曖昧。
透過她的特殊筆調,自成一種幽默風格
歸納需透過思索乃得,全書裡,旅人邵慧怡雖然不時有疑惑,遭挫折,對人對事卻總能抱持開放胸襟,不停思索,與自己對話,凝集而成某種識見。這一過程看似嚴肅的內省,透過她的特殊筆調,卻自成一種幽默風格。最足以代表的,或數〈貝倫紳士蛋塔〉:好蛋塔難尋,所以她決心在里斯本找到好蛋塔,晃盪尋找的過程裡,幾回失落都有得,她歸納出好幾條定律:1.並非所有的塔都是蛋塔,2.並非所有的葡萄牙蛋塔都是好塔,3.名店並非都浪得虛名,大眾品味不見得全低俗。而開宗明義,她就先結論:「尋找的訣竅……:請務必拋棄成見。」短短幾頁文章,跌宕起伏,上下搜求,最後讓人會心一笑。旅行文章寫到這樣,也算高明了。
但尤其秀出的是她寫旅途中所遇到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那對跟團旅遊的以色列夫婦,那群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上廁所的日本大嬸,那位煮熱水泡麵的孤單韓國室友,那個奧斯陸的好心計程車司機,楓丹沃克里茲的夫妻檔,巴塞隆納的完美夫妻,巴黎的法文課同學……無不讓人印象深刻,彷彿歷歷都在眼前,但其實也就是幾筆「速寫」就辦到了,功力誠然了得。
之後,他們道別與祝福,這輩子他們不可能再相遇了,但這也無妨,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都被這一刻影響了。
他們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他們隱隱約約知道。
史特拉斯堡黑暗的清晨,不知往哪裡去的她,終於碰到一對早起散步的好心老夫妻,手口並用成功為她指路之後。邵慧怡這樣寫道。
旅行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我們走了很遠很遠,為了就是跟某個或某些照理不可能碰到的人或物碰面,也許看一眼也許點個頭也許講幾句話,然後各奔前程。這個相會,一期一會,驀然有光,所以我們不辭勞苦,欣然跋山涉水。因為:
相送當門有修竹,為君葉葉起清風。
本文作者─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