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專欄〈雪豹II──足印‧食骸‧光的遺痕〉全文朗讀
足印
夜裡下過一場大雪,因此清晨的高原閃閃發光。
我跟隨南木卡往山谷深處走,在雪中踩出幾道又深又寬的腳印。那腳印毫不優雅的模樣和高原獨有的特質相悖,如果和其他動物放在一起就看得出來,留下這種腳印的動物並不真的適應雪。
「喂!快來喂!」南木卡在遠處以激動的聲音召喚,我於是趕上前去,看他正興奮地指向地面說:「雪豹腳印!」
我蹲伏下來,貼近地面欣賞這道迷人的足跡──一個寬大掌部和四個橢圓趾頭,和我手掌的尺寸相當,像一朵淺淺雕刻在雪中的花。因為昨夜的雪一直下到了清晨,如此新鮮的足印表明一隻成年雪豹剛剛才從右側雪山下來,沿谷底冰凍的河流行走一小段後(或許還在此停頓片刻),又往左側山上走去了──很可能在我們努力穿越雪地時,就被他發現了也不一定。
那一刻我感到精神恍惚。自己和雪豹正在空間上相遇,卻在時間上錯身而過。無論如何,腳印終點必然有一隻雪豹。我們立即追蹤這條線索攀上左側山稜,穿過帶刺的灌叢,橫越險峻易崩的雪坡。沿路觀察無限延長的足跡,除了憂心自身安全,你還會感到極為羨慕,因為他們在這樣的地方竟然可以移動得如此輕巧。
彼時腳下突然爆炸般發出轟隆巨響,兩團灰影騰空竄出,嚇得我們頓時愣在原地,而後意識到那只是兩隻高原山鶉。這種斑紋繁複細緻的小雉雞經常成對躲藏在雪地,有人靠近時,會暫時不動不出聲,像一團緊繃的彈簧。等距離逾越了不可忍受的界限,才在激動鳴叫中轟然起飛。
「這東西特別壞!」南木卡回過神說,他家鄉以前有位活佛,某天騎馬出行時,高原山鶉從雪中猛然竄起,嚇得馬失控狂奔,活佛因此摔落而死,所以小時候特別恨這東西,見一隻打一隻。我問他,爸爸媽媽難道不會罵你?他說知道了肯定要罵,所以都是偷偷來的呀,打了之後就和朋友直接生火烤來吃掉。
我知道曾有不少雪豹也是死於牧民之手,通常是所謂的報復性狩獵。因為雪豹棲息地和牧業活動高度重疊,如果放養的牛羊比野生動物更容易取得,就會成為雪豹重要的食物來源。當雪豹在黑夜裡闖入獸欄,時常因為驚慌而出現過度獵殺,等牧羊人隔天準備出門放羊時,將會發現遍地血流未乾的新鮮屍骸。
沉浸在哀苦與憤恨中的牧民於是扛起獵槍,準備讓世界上最美麗的白色貓科動物死在自己槍下。對獵豹者而言,如此不僅減少經濟損失,還能將雪豹毛皮和藥用豹骨拿到黑市賣出驚人高價。然而這類衝突在牧羊為主的蒙古國比以放牛為主的青藏高原更常發生,一來因為氂牛本身具有一定能力和雪豹對抗,另一方面,任何殺生都會給藏族人帶來長久的心的折磨。因為在輪迴的永恆軌道上,生靈巨大如走獸,微小如蟲族,都可能成為你某一世的至愛。那就好像每一隻鳥折傷的翅膀,都會在你母親身上留下傷痕似的。
我們在山稜上停下腳步,再次檢視雪地的痕跡──就在剛剛,那隻雪豹走到這裡停留了片刻,踱步一圈,環視四周的雪山,而後趴了下來,用世界上最美麗的毛皮壓出一小片平坦的表面,不久又走入深深的谷底──這是雪告訴我們的事情。
雪會記得哪些事?譬如落葉和落果的季節,譬如最近有什麼動物經過這裡。因為赤狐、馬麝和雪豹的語言不同,所以雪可以分辨得很清楚。我曾在呼倫貝爾大雪原沿車子軌跡行走,雪告訴我,前晚有一大一小的猞猁經過這裡。那時我以為,只要日日夜夜打聽下去,終會找到猞猁白天棲息的巢穴。然而事實是,你的腳步永遠跟不上他們的腳步,那些痕跡只會像剛清醒時還清晰深刻的夢,在你試圖回憶時不斷淡去,淡去,再淡去,直到雪將一切遺忘得灰飛煙滅。
最後他走進山谷另一側的隱密樹林了。我在巨岩後方潛伏許久,舉起相機,想從中探尋一雙飽含靈魂的灰藍色眼睛。有時我彷彿以為自己拿著的是一把獵槍,一旦按下快門,也會有什麼物事隨之死去──當這許多曾經存在的痕跡終將以哀悼之姿見證自身消亡的時候。
食骸
有段時間,為了採集研究用的排遺樣本,我也會和年輕研究者Y爬到雪豹慣常棲息的高度,沿他們可能走過的路徑搜尋。那時巨大的高山兀鷲經常就在眼前飛行。
這種青藏高原最為普遍的猛禽,多數人更習慣的名字是禿鷹。在一場藏族的天葬儀式中,僧人一開始燃燒松柏枝,這些陰暗巨大如同死亡隱喻的鳥,就會神祕地得知消息,從周遭山谷飛行而來,降落在天葬台附近,靜靜等候僧人將亡者遺體切碎完成。藏族文化中,肉身是心的容器,將失去心的肉身獻給其他生靈取食,是生命最終的施捨。
因此當附近盤旋的高山兀鷲逐漸增多時,我和Y都開始感到不太對勁──某處必然有什麼動物死去了。那時我們剛巡視完一座山峰,採到幾份排遺樣本要帶回工作站,走在前面的Y突然呼喊著對我招手:「你過來看!他們停在那裡!」我快步上前,看到十多隻高山兀鷲正聚集在遠方山溝的灌叢中,其間混雜著一些躁動的喜鵲,偶爾會為了搶食和高山兀鷲對峙。
我和Y都渴望前去一探究竟,只是走向山溝的路陡峭非常,如果隨意拋擲一枚石頭,可能都會滾落幾十公尺才停下來。但思考過後,我還是決定前進,至少看看高山兀鷲到底在吃些什麼。我們以近乎攀岩的方式側身下行,偶爾站上平坦穩固的石頭,就停下來用望遠鏡環視四周──我想,如果底下是隻被獵殺的動物,那麼獵殺者或許就在附近,或許正從某處望向我們也不一定。
行進了很長一段距離,我才終於從眾多晃動黑影中看見那具動物屍體──看起來是隻岩羊,以扭曲開裂之姿靜臥,毛色失去活物的光澤,眼球頹然汙濁,像一道沉重而絕望的風景。這風景瞬間和我記憶中另一次目睹死亡的經驗交疊在一起:那是在柴達木盆地一處蒙古朋友的牧場,那天一早他走入羊群四處張望,相中一隻大公羊後,突然一把抓住羊角,轉身騎跨上去,奮力拖到門口的空地。他使勁一扭,羊就翻倒在地,雙眼被布遮蔽起來。朋友拿出一把和我們平常吃肉用的差不多的短刀,看準位置就朝羊腹上端割出一道口子,接著將整隻手伸進去,迅速穿破橫膈膜,觸碰到跳動的心臟,俐落拉斷其下的大動脈。顫動幾下後,羊就死去了,只留下一道若無其事的傷口,流血染紅周圍一小塊羊毛,好像只是胸口開出了一朵新鮮的牡丹。「草原上的男人如果不會宰羊──」朋友隨後一面用刀支解羊身一面說:「那是很丟臉的事情。」
短短幾秒鐘內,心跳停止,意識之流如霧消散,靈魂居所成為寂默的玻璃珠。死亡來到了。在我凝神注視的短暫一瞬,究竟有什麼物事悄悄離開了這個肉體?
朋友熟練地處理羊腹中各種溼滑黏膩的器官,拍擊出一種海浪似的聲響。他告訴我,用這種方法宰殺的羊「就像中槍一樣沒有痛苦」,羊身上不會殘留死前巨大的恐懼、悲苦、絕望這些「惡」的東西,所以吃這種肉長大的草原之子才會比較善良。後來我和南木卡說這件事,他相當不以為然,說藏族人在誦經過後讓動物窒息而死才是更沒有痛苦的方式。唯一的共識是,他們都認為回族斷喉放血的屠宰方法比任何一者更加殘忍(但回族認為那才是真正良善憐憫的方法)。
然而沒有一個經歷過多種死亡的生命能帶著記憶歸來,告訴我們到底何者更痛苦一些。我也不知道眼前這具正在腐敗的岩羊殘骸,身上是否還會寄宿任何名之為「善」或「惡」的物事?遠方瀰漫桑煙似的雲霧,風慢慢陷入沉思──或許就要下大雪了。高山兀鷲、喜鵲、食屍性甲蟲、蠅類、真菌和細菌還在安靜的空氣中以各自的方式引渡亡者。此時過度運動導致的疼痛像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飛進我的膝蓋。我保持合適的距離停下來休息,旁觀那具失去溫度的肉身進入其他生命的循環──它轉生為鳥的血液、蟲的心跳、地的呼吸。如同物質性的輪迴,無始無終。
拍下幾張照片後,我輕步離開那個地方,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回到山下。那時先前探勘另一條路徑的牧民朋友正好走過來。我們想告訴他剛才所見景象時,他卻先開了口:「剛剛,雪豹有沒有看到?」
沒有。
不要說你看到了。
拜託。
「就在上面!」他指向我們剛剛走過的路徑。「你們在那邊的時候,雪豹就從山頂走出來,探頭看了看,一下又不見了。還以為你們肯定看到。」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心臟中了一槍。整個下午,我和Y都在混合了激動與惋惜的糾結情緒中失了魂,哀嘆自己如何錯過了目睹雪豹的機會。也許就是那隻雪豹殺死了岩羊也不一定;也許在我們採集樣本的同時,他已經機敏地離開,而後高山兀鷲才聚集起來;也許我們爬下山溝時,他正在上方不遠處;也許,也許──
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看見了我們,只要願意的話,甚至有辦法像獵殺其他動物那樣獵殺我。但雪豹從未有過傷人的紀錄,他就只是──就只是用那雙湖泊一樣的眼睛,靜靜看著我以朝拜之姿,向山苦行。
(如同無聲地拒絕了我)
沒辦法,你總要在大雨之夜守候一扇緊閉的窗,到火車站趕赴一場被遺忘的約會,在心裡惦記一個不會兌現的承諾;你總要習慣日復一日的心碎,並在心碎之中耐心等待,如同相信青春時期曾經錯過的人此刻正站在某個轉角之後,或許只要奔向下一個又下一個街口,就能為自己逝去的時光尋得一絲心迴意轉的可能性。
光的遺痕
在西高峰的山頂附近,有一具已然凍僵風乾的豹子屍體。沒有人知道,豹子到那麼高的地方究竟想找些什麼。
──海明威,《吉力馬札羅的雪》
數次錯過雪豹後,我開始協助一項必定會一直看到雪豹的工作,就是架設和回收紅外線自動相機,用電腦檢視所拍攝的影像,並進行分類。譬如相機拍到一隻雪豹,我就在該檔案的標籤欄勾選Snow Leopard。
相機架設的地點經常位於藏傳佛教寺院附近,那也是雪豹最常出沒的地方。我曾問一位研究者,這到底是因為寺院選址和雪豹棲息地的偏好相似,還是寺院本身對動物有什麼吸引力?「這個嘛──」那人想了想說:「也不好說。」
我讓思考獨自沿著歷史之河上溯,想起那個還沒收槍禁獵且物資缺乏的時代,很多牧民都曾在激昂與懺悔中射殺過岩羊、旱獺、白唇鹿為食,或是獵捕雄性馬麝,以割下他們腹中極其昂貴的麝香。然而對於藏族信仰者而言,無論如何困窘,都絕不會在神山和寺院管轄的區域內狩獵。因此即便是那個彷彿所有人都焦躁不安的飢餓年代,寺院和神山依然成為青藏高原野生動物的庇護所,保留了日後足以重新繁衍的族群。……
再回到更早些年,藏區也曾經歷一個對死亡失去信仰的年代。南木卡有次帶我去看一個歷史悠久不可考,現在規模極大的瑪尼石堆。他悄聲告訴我,在那個年代,宗教被視為毒藥和封建迷信,寺院廣場改為人民公社的屠宰場,這些刻滿佛教經文的瑪尼石都被搬去當成鋪地的石板。彼時我正和他順時針沿外圍轉行,想像牛羊是如何走過散落著碎佛像與法器的街道,被拉進遍地經文如海的寺院廣場,經歷恐懼、痛苦、死亡、切割,血液滲入石頭繁複深邃的刻痕,如同森林下過一場大雨後,那些隱藏在落葉與落葉間的暗色伏流。
1980年代改革開放後,破碎的信仰才隨同四散的瑪尼石,逐漸被信仰者撿拾回來,堆疊起來。現在這座彷彿喜馬拉雅山脈日復一日隆起的瑪尼堆,已經成為康巴藏區一處重要的信仰中心,周圍有許多職業工匠刻石維生。朝佛者可以買下雕刻各種經文的石頭,在虔誠繞行過後,放上那座山丘般的石堆。
我以為,信仰是一種讓生者得以面對自身必然將死的命運的方式,它像一個不會也不必要被證明的許諾,指引你,安慰你,讓你說服自己為何而生。根據《藏密度亡經》的說法,當生命離棄肉體成為中陰之身,會經歷四十二寂靜尊與五十八忿怒尊的指引,彼時只要認證心的本性,就會立即解脫,否則將沉入六道輪迴,繼續生死流轉。此生萬般善惡,都是為了終將面對的死亡一瞬。
後來協助架設自動相機的過程中,我一直渴望能實現幻想過無數次的,與雪豹命定相遇的秘密時刻。有次,我們本來要到果洛藏族自治州進行工作,但為了先和當地寺院活佛碰面,只能暫時在大武鎮的旅館住下來。那時我日日檢查數千張照片,打上數千枚標籤。透過相機的眼睛,許多雪豹、兔猻、赤狐、白唇鹿和岩羊稍縱即逝的瞬間,都成為可以被反覆檢視的光的遺痕。在機械式處理這大量檔案時,我偶爾會回想起,不久前在拉卜楞寺的佛殿外牆見到的一幅生死流轉圖:渾身青藍的閻王抱著輪迴的圓盤,其中分成六格,分別繪著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的景象。畜生道雖然屬於下三道,但壁畫所繪風景對我而言卻有種迷人的力量,彷彿那是一個依然棲息著多多鳥、長毛象、爪哇虎、斯特拉海牛以及象牙嘴啄木鳥的,野生動物的黃金年代;彷彿那是一個人類誕生前的原野,語言不及描述的世界。
然而人類必會帶著語言,前往每一片終將因其改變的原野。我們也還是需要語言,讓那些不可挽回的逝去之事能夠留下痕跡。那些痕跡會透過陷落的積雪、乾燥的排遺、火的聲音、光的一瞬、石頭的刻痕和遠方雨雲淡淡的影子,精準擊中另一個在時間上或空間上遙遠的、敏感之人的靈魂,使之顫抖,或者流淚。如同我經常沉浸於一則啟發我對於小說寫作的,卡夫卡(Franz Kafka)絕美的《箴言》之十九:
豹闖入寺院,把祭獻的罈子一飲而空。此事一再發生,人們終於能夠預先做出準備,於是這就成為了宗教儀式的一部份。
作者小傳─徐振輔
現就讀台大昆蟲學系,即將進入台大地理所。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最近比較專注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