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黑與金的洞穴〉全文朗讀
旅行的末尾,我決定在婆羅洲的美里停留幾天。一年前匆匆來到這個城市,匆匆地走,聽說了尼亞洞這樣的地方,卻沒來得及去。
清早,美里的朋友開了幾小時的車,帶我到一個渡口。那條河大概不到30公尺寬吧,但我們還是得要等船,給船夫一塊錢馬幣才能前往彼岸。我問朋友,建一座橋不是很方便嗎?她說,這樣當地的伊班人才有工作啊。
我想看的東西在路徑終點,那裡有意義非凡的考古遺址
渡河後步行數公里,途中會經過尼亞國家公園的三座石灰岩洞穴群。我想看的東西在路徑終點,那裡有意義非凡的考古遺址,以及鐵器時代的岩畫。1950年代,英國博物學探險家哈里森(T. H. Harrisson)首先來到這個地方進行考察時,在岩洞最深處(那個地方稱為地獄深淵,Hell Trench)發現了少女頭骨的碎片,被稱為Deep Skull。經放射碳定年,認定是四萬年前的遺骸,在當時是非洲以外最古老的智人遺跡。熱帶雨林並不像西伯利亞,一根象牙都能輕易保留一萬年,這裡所有東西都在雨後快速腐敗,淹沒,分解,新生。成,住,壞,空。不過有些東西會在洞穴中保存下來,彷彿時光留了情,走到它面前時猶豫了一下。
這附近的居民主要是本南族和伊班族,前者大多住在鎮上,後者則住在附近一個小村落。我在潮濕悶熱的森林裡行走,開始感到疲乏時,路上出現了一個伊班人擺設的攤位,販售一些手工藝品,以及比別的地方更昂貴的冷飲。此時此刻的冷飲確實比較有價值,不過我還是忍住了。繼續前進。
首先進入的岩洞叫Trader Cave,裡頭有一些鷹架似的古老木造物,1970年代以前,是當地燕窩採集工的臨時居所。尼亞洞棲息著大量金絲燕,最主要是大金絲燕(Aerodramusmaximus),牠們會利用高黏性的唾液和羽毛作為材料,把半透明的巢穴築在岩洞高處,以躲避地面的獵食者。無論如何,沒有翅膀的人類還是有辦法把它摘下來,經過清洗處理,就成為華人社會萬般痴迷的燕窩。尼亞洞的燕窩產業至少有200年歷史,是婆羅洲重要的燕窩產地。
微弱日光從洞口流進來,可以見到幾根拼接起來的長竹竿
離開Trader Cave,不久就進入Great Cave,燕窩採集工作正在那裡確實地進行著。巨大如星空的石灰岩洞中,微弱日光從洞口流進來,可以見到幾根拼接起來的長竹竿,懸吊在數十公尺高的洞穴頂端,上面有極為簡單的三角形鷹架。當工人沿竹竿爬上去,在架子上巡視,找到巢,就用一根東西戳戳戳戳戳下去,再由地面的工人撿拾起來。
那怎麼想都不是堅固的東西,遠遠看到,我的心就像長了黴菌那樣軟軟地發毛。聽說平均每年會有一名工人墜落而死。但現在不是主要的採集季節,大部份竹竿只是空蕩蕩地懸在那裡。
傳統上,尼亞洞屬於本南人的地方,有一百多位族人正式登記擁有洞穴的某些部分。1960年代以前,本南人是唯一的採集者。70、80年代開始,燕窩價格高漲,更多人力投入這項產業,他們就將採集權出租給那些精明的華商,再由他們雇用工人。這附近有個伊班族村落,大部分男人都在此從事相關工作。現在大約有10個華商控制了主要的燕窩市場,同時也控制油棕產業,並在城市裡擁有商店和餐館。朋友說,他們是「黑老大」。
他們要偷竊自己洞穴的燕窩,以免被其他人偷走
大概也是在80年代,婆羅洲大規模砍伐森林,改種油棕,尼亞洞的金絲燕大幅減少,和數十年前相比只剩一成。因為金絲燕擁有回聲定位的能力,會發出細碎聲音在無光的洞穴中飛行。有人說,以前鳥所發出的噪音會大到讓你聽不見附近的人說話;走進尼亞洞再走出來,也會被金絲燕的糞便淋成白色;日落時,無數金絲燕會飛回洞穴,同時飢餓的蝙蝠也湧出洞穴。當然,現在已經沒有那種盛景,洞穴也安靜了許多。
為此,尼亞洞曾在90年代關閉了好幾年,禁止任何採集活動。期間政府派人巡邏,但仍有很多人闖進洞穴偷取燕窩。石灰岩洞太巨大,太繁複,宛如立體迷宮,讓闖入者可以輕易在黑暗中潛逃,守衛燕窩於是變成一件艱難的事情。偷竊者中不乏本南人,他們要偷竊自己洞穴的燕窩,以免被其他人偷走。
後來重新開放時,也明確規定,只要有蛋或雛鳥的巢都禁止採集。然而在數十公尺高的黑暗中亮起一盞燈,火光所及之處,只有採集人和燕窩兩者獨處。所有規定都像愛的諾言,並不會被徹底遵守。
彼時一位工人和我錯身而過,似乎說了什麼,我沒聽明白,只好認為不是在和我說話。朋友說,他在跟你打招呼耶。是嗎?我問,那我應該說什麼?朋友說,那就像伊班人的你好嗎?你就要說你好。可是我不會伊班族的語言啊。沒辦法。我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無意間傷了誰的心。
長舟將運送亡者的靈魂,在時間與光的河流中前往彼岸
再往深處走,就幾乎沒有光了,也失去了植物。偶爾上方出現洞口,才會有日光像一把刀子刺進洞穴。然而靠著燕群和蝙蝠的糞便,洞穴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生態系,因此還是可以發現不少節肢動物在暗處爬行。我們開啟手電筒,走在曲折起伏的棧道,水珠從洞穴各處滴出時鐘般的聲響。我以為自己正穿過一條時光交錯的長廊。
離開岩洞,再走一陣子就到達路的終點,Painted Cave。這裡曾經是墓葬之地,當年考察隊找到很多與亡者共葬的長舟,有千年以上的歷史。後來那些東西不是就地腐朽就是送進了博物館。我往高處走,發現最期待的洞穴岩畫被鐵絲網關在30公尺寬的範圍裡,無法靠近,只能在外頭張望。從微弱的光中,我隱約看見一些褪色的紅色圖案。
一些褪色的紅色圖案,包含很多長舟,其中幾艘還承載著「生命之樹」。另外有一些跳舞的人,一些無可辨識的動物。根據信仰,長舟將運送亡者的靈魂,在時間與光的河流中前往彼岸。
「這個畫啊,之前政府說是伊班人的。那些伊班人來看,就知道不是嘛。」當時我正試著為黑暗的洞穴打光,朋友告訴我:「他們說啊,這些都是本南人的。」
作者小傳─徐振輔
現就讀台大昆蟲學系,即將進入台大地理所。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最近比較專注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