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生態專欄〈在北極狐的地方〉全文朗讀
雖然Yori提醒我,去找北極狐的話,不要經過巢穴上風處。我知道,作為犬科動物的北極狐,嗅覺就和探針一樣敏銳。只不過,如果改變前往巢穴的方向,會讓路徑變得很漫長,因此有時候,我還是會不小心和風走在一起。
在目標高地的某一角卸下裝備,扛起相機往上爬。巢穴就在其中一個峰頂上。我彎腰低伏,謹慎橫越一座一座小山峰,不確定會在哪一塊岩石後方與之相遇。成敗是一秒鐘的事情。我想在北極狐轉身躲回洞穴前,拍下那一瞬間或驚愕或困惑的表情。
一隻白色動物在數百公尺外靈活奔跑,所到之處,水鳥驚飛
「嗷!」
我從某塊岩石後方迅速探頭,聽見一聲不明所以的輕呼,那棕色小動物就從眼前消失了。我先感受到驚愕和困惑,然後才意識到那是北極狐寶寶,然後才想起要拍照這回事。
不久前,我才第一次見到北極狐。那天在極地研究站附近進行鳥類調查,透過望遠鏡,見到一隻白色動物在數百公尺外靈活奔跑,所到之處,水鳥驚飛。因為四條腿被草叢遮住,讓牠看起來像一尾柔軟的白色的魚,在草的海洋之中跳躍。可能正忙於覓食吧。根據生活環境不同,北極狐大致可以分為海岸族群和內陸族群。生活在北冰洋沿岸的海岸族群食物來源廣泛,除了陸地生物之外,也獵殺海鳥、竊取鳥蛋、捕魚、尋找小型無脊椎動物,或者偷襲失去保護的小海豹。冬季,牠們會尾隨北極熊,在凍結的海冰上旅行到很遠的地方。成年北極熊獵殺環斑海豹時,通常只吃掉脂肪,而北極狐就仰賴殘留的肉塊生存。
此地距離北冰洋有好一段距離,北極狐屬於內陸族群,主要食物是旅鼠。旅鼠最有名的就是謎一般的族群波動現象──每隔三到五年,會出現一次族群數量的暴增,屆時北極苔原上大量旅鼠將如蟻群般四處流竄。對北極狐來說,那就和在三明治鋪底的自由廣場上打滾沒有兩樣。牠們捕捉旅鼠時,會先看準目標,然後「砰」地彈跳起來,「噗」地用手掌壓住。
這些探索世界的男人們,偶爾會把北極狐當成寵物
這讓北極狐形成了兩種不同的生殖策略。在食物多樣的海岸地區,北極狐每年可以穩定產下四到六隻幼崽,而內陸族群的狀況則隨食物資源而變動──鼠荒之年,牠們有可能放棄繁殖;旅鼠爆發時,一窩甚至能產下超過二十隻幼崽。
本來期待能見到傳說般的旅鼠大爆發,那樣的話,雪鴞也很可能會出現。但聽說今年旅鼠數量只是些微上升,或許意味著明年才會爆發。我所守候的這窩北極狐有四隻幼崽,此刻躲在巢穴中,等待父母覓食歸來。我輕輕走向巢穴,發現在直徑十多公尺的區域內,有二十幾個洞口,底下是相當複雜的隧道系統,像地下迷宮似的。
我躲進偽裝帳,期待牠們會因為好奇而出來觀察我。過去西方探險家懷抱各種幻夢來到北極所寫下的航海日誌裡,經常描述上岸的船員和好奇北極狐互動的過程。這些探索世界的男人們經常顯得脆弱而寂寞,偶爾會把北極狐當成寵物,排解發現世界空無一物之後的悵然。只不過,如果數十隻北極狐聚集起來,四處撕扯營帳裡的東西,則會讓探險隊員的悵然轉為憤怒。十八世紀時,白令(Vitus Bering,白令海的獻名者)帶領前往堪察加半島的探險隊,因船隻失事而受困海岸,痛苦的船員就虐待並殺掉了那些不時侵擾的北極狐。
我偶爾拉開窗口查看,北極狐都沒有出現。山丘背風側,一隻黑脊鷗滑翔而去。
北極狐對家的忠誠度很高,一般不會互相侵犯
彼時,遠處發出「嗷──嗷──嗷──」的沙啞小狗般的叫聲。我看到一隻較大的白色北極狐望了我一眼,旋即跑開。看起來是這窩的父母吧。成年的北極狐仍然很小,平均體重只有三公斤左右(和一顆榴槤差不多)。牠的毛皮很大部分是棕灰色,只有尾巴、耳朵、頸部和腹部保有白色長毛。要到冬季,牠們才會完全成為雪的顏色。
北極狐的日常活動範圍(home range)一般有數十平方公里,這是研究者透過追蹤觀察所界定出來的區域,你也可以說,這是牠們的家。北極狐對家的忠誠度很高,一般不會互相侵犯,牠們知道,這是屬於誰的地方。地理學家說,地方(place)和空間(space)是不同的概念。當你越來越認識某個空間,透過生活和它發生千絲萬縷的關連,並賦予它獨有的意義後,空間就會逐漸成為地方。地方是一種經驗的、慣常的、情感依附的所在。
顯然,此刻我是一名入侵者,牠要求我離開牠的地方。我靜靜等待,叫聲不時從各個方向傳來。那隻成年北極狐似乎正繞著高地打轉,聲音混合了警戒與不安。曾聽Yori說過,這是父母在告訴小孩:「外面很危險,躲好,不要出來。」我並不確定,好奇的北極狐寶寶是否正從巢穴裡窺視著我,好像小時候,我們躲在二樓的窗口,窺視大人世界所發生的一切那樣。
我是冒犯的旅行者,踰越界限的人
年幼的北極狐整個夏天都待在父母的活動範圍裡,然而秋冬時,牠們終要離家而去。特別是旅鼠爆發後的荒蕪年度,缺乏食物的北極狐會大規模向南遷移,成為北極苔原上的流浪者。離去後,牠們還會留戀曾經的地方嗎?我無從知曉。北極狐的感官系統和我不同,從而建立起不同的意識、文化、意義體系和情感。可惜的是,我並不懂得牠們的語言。牠挖隧道,我搭帳篷;牠畫著自己的氣味地圖,我聆聽湖冰碎裂的聲響。
等我離開後,北極狐寶寶就能像探險者一樣,繼續探索這個陌生的世界了。當牠放心地走出巢,讓羊鬍子草收藏每一個無聲的腳步;當牠側臥,讓仙女木留下一點點體溫;當牠咬破一枚海鷗的蛋,讓散落的碎殼改變了微觀的地景,這裡就會逐漸成為牠的地方,而不是我的地方。我是冒犯的旅行者,踰越界限的人。
我慢慢將鏡頭從窗口推出去,對不停嗷叫的北極狐按下快門,再慢慢地收回來。以為這樣,就可以為自己保留一小塊稍縱即逝的地方。
作者小傳─徐振輔
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
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
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