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專欄〈最後的草原〉全文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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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出小鎮後,車子從某處離開公路,像一把刀子直直切進草原心裡,輪子輾碎沙蔥發出刺鼻的氣味。本來以為,蒙古草原可以茂盛到一頭老虎趴下都會消失的程度,但這些草如此稀疏矮小,像荒漠似的,連老鼠都藏不住吧。蒙古族嚮導說,我們很幸運,前幾天終於──終於下雨了。
車子停在一座隕石坑般的巨大凹地中,裡頭高低起伏,岩石裸露,聽說是為了修路而挖出來的。我們下車四處漫遊,渴望尋找雕鴞(Bubo Bubo)──那是世界上最大的貓頭鷹,偏好棲息於這樣的岩溝峭壁。巡視幾回後,嚮導問附近的牧羊人,有沒有見到那隻雕鴞呀?牧羊人說,前幾天還看到呢,今天沒有。彼時羊群在附近咀嚼著乾乾的沙蔥,牧羊人騎上摩托車,噗噗噗噗地把羊群趕往下一個地方去了。
有紀錄以來,內蒙古草原就一直處於退化的過程
此處是位於內蒙古東北端、大興安嶺之西的呼倫貝爾大草原,被認為是整個中國最好的草原。然而此刻只要一起風,漫天沙塵就會像海浪那樣將大地淹沒,連張開眼睛都變成一件辛苦的事情。聽說去年開始,呼倫貝爾就進入極為嚴重的乾旱,土壤裸露,牧草短缺。有個當地人這樣說:乾旱哪!牛羊餓不死就成了,還指望長肉呢?
中國北方的草原,很大程度上受到晚新生代青藏高原快速隆升的影響,不僅阻擋西風環流,也強化西伯利亞高壓並向北推移,形成此地乾旱多風,降水變率大的氣候特性。有紀錄以來,內蒙古草原就一直處於退化的過程。2000年的《中國環境公報》指出,中國90%的草原正面臨不同程度的退化。其中沙化是主要的表現形式之一,指的是,草原無法以自身能力恢復所受到的傷害,並且逐漸形成沙漠的過程。好像人的衰老與成長,好像碎裂的玻璃那樣無可挽回。
關於這種大規模環境變遷,要歸因於無可奈何的自然因素,或者人類終將承擔主要責任,學者的看法不完全一致。不過有研究認為,人為沙漠化的速度比自然沙漠化高出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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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雕鴞已經離去了吧。
在附近百無聊賴地張望一陣子後,車子駛出神秘的人造隕石坑,像拔出一把刀子那樣離開草原。
而後我們前往呼倫湖自然保護區,行經南岸沙地,看到東方環頸鴴在沙地上瘋狂奔走;看到花澤鵟降落,白琵鷺起飛,簑羽鶴像柔軟的石像寂默地站立在遠方。你總要靠近水,才會找到生命聚集的地方。呼倫湖在蒙語的意思是海一樣的湖泊,是近兩百種遷徙性鳥類的棲地。這樣的夏天裡,你可以輕易發現數千隻少見的鴻雁。秋冬時,他們會南遷到長江流域和朝鮮半島,春天再陸續北返,年復一年。當地居民也稱這裡為鴻雁的故鄉。
這裡的居民主要是巴爾虎民族,是蒙古族裡最古老的一支,過去生活在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附近,後來一部分輾轉流離至呼倫貝爾。傳統上,巴爾虎人不獵鳥,認為鳥是能和長生天溝通的神靈,天地訊息的信使,亡者靈魂也會以鳥之姿重回人世。
過去,巴爾虎牧民追逐水草,以一年甚至數年為循環,在歐亞草原長進行距離遷移。暖季草場通常位在高海拔的陰坡,冷季草場則是低海拔向陽背風谷地。在那個時候,牧民沒辦法擁有自己的草原,草原也沒辦法留住候鳥一樣的牧民。
遊牧民族是水一樣流動的民族,馬靴裡永遠裝著新鮮的草
1968年,美國生態學者哈汀在《Science》發表了一篇被引用三萬多次的經典文章──《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公有地悲劇)。其中的著名例子就是:在一片共享的草原上,每個牧羊人多養一頭羊就能多收穫一份利益,然而成本卻是所有人共同承擔。在此情境下,牧羊人會無限制增加羊群數量,以最大化個人利益,最終結果就是導致草原生態的崩潰。
面對公有地悲劇,哈汀提出的解決辦法是,為資源做出明確的產權制度。1983年起,內蒙古開始實施草畜雙承包制,將放牧草場的使用權私有化,試圖解決過度放牧造成的草地耗損。然而這限制了隨水草流轉的可能性,草原持續進行高強度利用,加上牲畜反覆踐踏,退化速度比過去更快。就算強迫休牧,輕度退化的草原也要二十年才能回復自然狀態。
遊牧民族是水一樣流動的民族,馬靴裡永遠裝著新鮮的草,眼睛都是候鳥的靈魂。我赤腳站在湖岸沙地上,看著一群一群鴻雁,或者在天空盤繞,或者往湖心漂流。等到明年雨季來臨的時候,還有多少巴爾虎的靈魂會回來呢?(雨季真的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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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以來,中國經歷了三次大規模草原開墾:第一次是大躍進時期,以「向草地進軍」為思想指導,牧場轉為農場,全面推動農耕墾荒;第二次為文化大革命,大舉毀草種糧。那時許多草原並不適合農耕,作物產量極低,被農民描述為:「種上一片,收上一車,打上一簸箕,吃上一頓。」;第三次則是1990年代後期,再次興起草地開荒,而後便導致了世紀末的嚴重沙塵暴。
2000年春天,華北發生十二次沙塵暴,影響遠及北京。內蒙古是風沙的主要來源。這促使中國政府立即推動十年的「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主要措施包括:封禁現有林草、營造防風固沙林、退耕還草等。其中一項核心目標,就是讓首都北京的天氣變好。
近年內蒙古的經濟高速狂飆,人均GDP高於全中國平均
這讓人想起美國1930年代所經歷的地獄般的沙塵暴,被稱為「Dirty thirties(骯髒的三○年代)」,也是源於中部草原大開墾,導致附近小鎮被風沙淹沒,一些居民餓死或者渴死。著名戰地記者派爾(Ernie Pyle)曾經這樣描述:「如果你想讓自己心碎,就來這個地方。這是個沙塵暴的城市,我所見過最悲傷的地方。」
雖然如此,近年內蒙古的經濟卻高速狂飆,人均GDP高於全中國平均。這很大部分來自礦業和能源工業的發展。呼倫貝爾位於興蒙造山帶東段,是貴金屬和有色金屬的重要成礦帶,新巴爾虎右旗也探勘出十多種礦藏。有年冬天,我沿著內蒙古的國境邊界前進,望向鐵絲網對面的蒙古國領土。相較於這一頭的寒冷荒蕪,另一頭倒是黃草叢生。那時有位蒙古朋友指著這裡的小鎮說,這底下探出了石油,還沒採,就是探勘到了。
後來搭乘長途客車時,一位來自新巴爾虎左旗的年輕司機說,咱們蒙古人都給坑了,他們挖煤啊挖金礦啊,把草原都給整沒了。「政府給錢給得多嘛,我們現在也就這樣唄,不鬧。但要敢動到咱們這兒牧民,就直接跟他們幹了。從外蒙那兒弄炸藥過來多容易啊,直接揹去炸你他媽天安門。」他說:「呼倫貝爾啊,是最後的草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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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最後一次尋找雕鴞。
我們走入另一處因修路而挖出來的巨大凹洞,感覺就像走入美國大峽谷的縮小模型那樣。比較高的土壁上,可以見到大量而密集的洞穴,都是灰沙燕挖出來的巢。彼時嚮導突然喊了一聲,指著洞穴下方的岩石說,你看,雕鴞。
他的羽色完美地融化在岩石環境裡。要不是睜大那對橙紅明亮的眼珠,要找到實在非常困難。那是一隻還沒完全成熟的亞成鳥,但已經可以飛行。我們躲在巨石後方,躡手躡腳地靠近,但小鵰鴞很快就察覺到,並機敏地飛走。我們觀察他離去的路徑,判斷可能降落在草原的什麼地方。
循著他離去的軌跡,發現在荒漠般的稀疏草原上,小鵰鴞就蹲在一叢相對密集的草叢旁邊。當他知道被發現時,旋即再次飛走。但草原上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小鵰鴞只要停下來,我們就能遠遠地看到,他像一塊意志消沉的蛋糕那樣軟軟地趴在地上。
就在日之將落的此刻,錫林郭勒的工業又邁進了一步
雕鴞的眼珠如同夕陽,午後光線帶有哀傷的美感。就在日之將落的此刻,錫林郭勒的工業又邁進了一步,同時巨量資金被投入鄂爾多斯進行生態治理。這裡正以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模式,以巨大的規模、堅定的信念、神秘的手法,改變一片你一輩子也走不完的廣大草原,像是盤玩手中的珠子那樣。這件事令人心驚,令人呼吸困難。當沙塵湧現時,請你閉上眼睛,捏緊自己的鼻子。
雕鴞在野外可以存活二十年,人工環境下,甚至能活到六十八歲。或許一些年長的雕鴞曾看過草原沙化前的樣子,知道草可以像綠色的海潮把自己淹沒。我想起他們說,以前啊,草都可以長到馬的肚子那麼高。但這件事年輕的小鵰鴞並不知道。從他出生以來,這裡就是一片乾旱的疏草。或許他會以為,這就是草原。
那麼,我們就不再追逐了吧。這次小鵰鴞飛到很遠的地方了,像是決心要飛離這片草原似的。
作者小傳─徐振輔
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
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
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