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生態專欄〈雪豹IV──日夢‧公路‧動物樂園〉全文朗讀
日夢
太陽傾斜,高原沉入金光之海。我和南木卡百無聊賴地躺在工作站附近的草坡,消磨我在此地的最後一個黃昏。
幾個月以來,我經常想起電影《白日夢冒險王》中那位行蹤詭秘的攝影師尚恩‧歐康諾。他到格陵蘭的漁船上為水手攝影,站上機翼拍攝冰島火山爆發,最後穿越阿富汗軍閥動亂之地,在喜馬拉雅山區長久守候。但所追尋的雪豹終於出現時,他卻沒有按下快門。
那是一個過份浪漫的虛構角色,我明白,但還是非常嚮往成為像那樣的創作者──流浪,任性,不羈,為了回應對世界的迷戀,把這個世界的失物視為自己的失物,不惜用一生去挽回什麼,反抗什麼。他們深知記憶是追索過去唯一的方式,於是用文字和影像試圖保留一個可供追憶的空間。但時光推移,我們會發現那不過是在收集記憶的空殼,只能證明一切曾經擁有之物,終將在我們的指間與眼前衰老,乃至消亡。
我從草坡上起身,收集了一些石塊,疊成石塔,然後把南木卡拉起來說:「再比一次吧。」我之前和他比賽用石頭丟木板,那次是我贏了;後來我們朝瀾滄江丟石頭比遠,勝負難分;但這次,是他先擊垮了石堆。我輸了,也沒有機會再討回什麼。我就要離開了,如果再有機會見面,我們或許都比現在老去了許多,各自被鑲嵌在更加撲朔迷離的社會。經濟或起飛了,或衰敗了;政治更緊張,或更放鬆了。到時我們是否會變成現在的自己也討厭的樣子呢?
當時還不知道,回台灣後,在城市的虛妄日夢中經常回去的,竟是和南木卡一起丟石頭的午後。有些記憶就是會比其他記憶更重一點,如同一隻眼蝶突然決定降落在光與影的間隙。我們無法確知它會被賦予什麼意義,但它就是留在那裡了,像一顆一顆石頭被丟進生命的河道,濺起水花,而後安靜沉落下去,成為河道的一部分。
離開的路太長,金光之原以近乎靜止的速度暗去。最後的黃昏沒有憂傷,只是極美,美得令人心碎。
公路
和工作站的朋友們道別後,我要先回青海省的省會西寧,再搭飛機回台灣。
前往西寧的私營汽車俗稱黑D,票價只比正規大巴貴一點,但會巧妙地避開區間測速,以超過120公里的平均時速飛馳,10小時內就能到西寧。黑D上多半是要到大城市打工、賣蟲草、購買高單價用品,或者辦理行政事務的人。城市有它的美感和重要性,雖然我並不真的喜歡在長時間居住其中,但此刻確實很想念它──畢竟已經太久沒回大城市了。
可惜那天坐我左側的外地人,是個典型讓人煩躁的中年男子。他毫不顧慮在狹小車廂內抽菸,一路用自以為是的語氣對周圍乘客大放厥詞,並習慣性在句尾加上「你知道不?」或語帶譏諷的「想啥呢你呵呵!」。當時他和身邊一位準備求醫的藏族人談論眼科醫療,字句間賣弄自己貧乏的經驗和見解,斥責對方的價值觀多麼落後。他深信自己對生活的獨到美學,足以教育對方什麼才是對的,才是進步的。
我極少真的生氣,但那時我他媽幾乎就要抓起他衣領,一拳打斷這王八蛋的鼻樑,再替他向車上所有人道歉。這樣一個腦滿腸肥的城市人,很可能根本不會修房頂、裝水泵、剪羊毛;不明白杜鵑、鳶尾、金雕與白唇鹿的物候啟示;不懂生火,不會使用拋石繩,不知如何面對棕熊與灰狼。只是碰巧在城市中取得一種生存許可,但在高原上遇到暴風雪會最早失去希望而死的人,媽的,到底以為自己哪方面勝過他人了?
我也有一定信心,能比多數牧民更有辦法應付城市迷宮,只因我從小就在台北反覆練習。但只要這個世界還允許高原存在,就必然允許另一種生活,和城市生活具有同等的神聖性(難道你可以/願意/忍心失去高原嗎?)。高原有它考驗和評價一個人的方式,我也想得到它的認可,所以過去幾個月才四處流浪,請求牧民們教我生活的訣竅。關於火的性格、雪的規律、草的歷史、湖泊的思維和灰鶴遷徙的軌跡,都是老牧民知道而我一無所知的事情。我落後太多了,想從現在開始追回一點點。這件事怎麼可能比在北京經營一間商店要簡單呢?
然而傷心的是,我們都深陷於一種無能為力的處境,就是唯有依靠各自的文化框架才能有效地理解和關心這個世界,以至於即便我和一位達悟族老人並肩站在蘭嶼的岸邊,眼前所見的大海也必然是截然不同的大海。這使得旅行者經常感到迷惘和困頓,如同人類殖民歷史中,一群人進入陌生環境,和另一群人乍然相遇時,會彼此試探、猜疑、利誘、磨合,乃至於以拯救之名實行支配,甚至懷疑對方是某種非人的動物。但只有當你真正相信,任何人類群體都和自己擁有同樣的人性,才會願意在與他者相處的過程中,仔細琢磨人類心靈的普同性與差異性。我以為,理解另一個文化的瞬間,或許就是世界上最逼近宗教的神聖體驗。這種理解並不是一種政治正確的妥協或表態,不是用一張表格明列兩者的相異與相同,而是從另一個人的眼睛見到了另一個世界,因它的狂喜而狂喜,為它的憂傷而憂傷。也許當我們因為得知某種文化的消亡而哀悼時,我們的哀悼相當於得知一個世界的消亡。
有位啟發我許多的作家說過類似這樣的話:文學作品的目的不是要說服人,而是要打動人。因而我始終認為對寫作者來說,認識書寫對象也是不夠的,還得要體會。
記得旅行前M對我小說初稿的評論,迫使我逼問自己,是否一定要看過雪豹才能書寫雪豹?此刻我會同意那句話所隱含的另一部分,也就是出發尋找雪豹本身是重要的。或許你也知道美國作家彼得‧馬修森(Peter Matthiessen)所寫的那本《雪豹》吧?書中記述他1973年和田野生物學者喬治‧夏勒前往尼泊爾西部的一次田野考察。雖然至終都沒有見到雪豹,卻留下了不朽的自然文學經典。
親愛的M,《雪豹》我讀了三次,很好奇馬修森半世紀前的經驗和我最近的生活究竟有多少相似性?畢竟現代世界已經不存在他所描述的那種封閉社會了,此刻任何人的任何行為都牽連到地球另一端的命運。馬修森曾遇到的那些用英文向他打招呼的天真小孩,如果仍然在世,年齡應該和我們父母差不多吧。此時公路或許已經修到他們村口,隨時可以騎摩托車到鎮上喝一杯,異鄉人也不再是值得激動雀躍的東西了。
M,妳還在台灣嗎?或者也在哪個遙遠的地方,因為生命中錯過的事物而苦思?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對寫作懷有信仰,才相信為此跋涉、哭泣、守戒,乃至於受刑,才是對得起書寫對象的方式。如同一名朝聖者。
動物樂園
因為政策限制,回西寧後,我在一間價格較高的涉外賓館過了一夜。隔天下午搭飛機回台灣前,我決定利用早上的空檔去一趟西寧動物園。
賓館附近有許多冬蟲夏草的精品零售店。早上背著背包出門時,很多藏族婦女正在路邊圍坐一圈,用小刷子清理剛出土的蟲草,還有個中年男子會在一旁監看。婦女們見到我拿相機,便靦腆地整理了一下儀容,似乎暗示我可以幫她們拍張照片。
我拍下幾張照片,走到路口,搭上前往西寧動物園的公車。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去動物園,喜歡用自己的眼睛去印證,書中所說的各種神秘生物確有其物。到了高中,偶爾還會到台北動物園的昆蟲館網室,看一些不曾在野外見過的蝴蝶。直到後來發覺自己越來越無法滿足於圈養動物,才開始滿世界地探索,也幾乎用光了我不穩定收入的全部。但說起來,動物園確實在我的童年具有啟示性意義。
此時來到西寧動物園,就只是想在離開前看看雪豹而已。我花了30塊人民幣買票入園,一路依照地圖指示走到豹館,跟一旁攤販買了瓶冰奶茶後,就在雪豹的籠子前面坐了下來。
真的好美。
被野生雪豹拒絕的我,最終還是只能來到動物園。這件事讓我沮喪了好久,就像一首西藏民謠唱的:「去年被馬兒摔過,胳膊和腿都沒斷;今年被情人拋下,心臟的骨頭折了。」我無法挽留的情人現在就在玻璃另一頭,住在不算太寬敞的房間,一副慵懶的樣子。他果然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灰白色毛皮,以及讓人看一眼就心如刀割的眼睛。剛剛來的時候,他還側躺在凳子上打瞌睡,現在陽光太強,就到凳子下躲起來了。
我久久坐在那裡,看遊客在豹館前來來去去,偶爾會因為初次目睹雪豹而發出小孩般的驚呼。彼時一個中年男子經過,看他一直趴著,就拿起水瓶敲擊玻璃,要求雪豹走起來讓他看看。我以一種不惜幹架的強烈惡意瞪了那傢伙一眼,那傢伙就若無其事地走掉了。
後來一個媽媽帶著小孩停了下來。小孩貼在玻璃上瞪大眼睛問:「他出不來嗎?」 「牠不能出來呀!」媽媽教育那個天真的小孩:「出來的話就會把你吃掉了哎!」 六月的陽光讓人昏昏欲睡,動物園始終給人一種穩定和諧的感覺。我在這裡傳了訊息給M,說我離開高原了,到最後都沒有見到雪豹。「對了,我最近正在重寫西藏的小說。」我和她說:「整個砍掉重練哦。」
──〈雪豹〉系列全文完
作者小傳─徐振輔
現就讀台大昆蟲學系,即將進入台大地理所。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最近比較專注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