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時事漫畫總在玩笑中帶點黑暗,但又自述:「如果你認為我是個無情且脾氣暴躁的人,我會揮著我的拳頭告訴你我不是。」在同一篇序言裡,他表示:「我的漫畫是為了讓悲傷的人發笑、讓沒有幽默感的人悲傷」。私底下也出言不遜的他,後來創了《筆尖》,集眾人之力,繼續對瘋狂的社會提出日夜的挑釁。
政治漫畫必須好笑嗎?我問波爾斯。
「好笑的作品可以達到不錯的效果。但有些最棒的作品,是像大榔頭一樣重擊你。」他偏好創作尖酸辛辣的漫畫,但也發現有些淒美的漫畫非常有感染力。相較之下,有些太正向、或情緒滿溢、或讚揚鼓舞的漫畫,反而毫無效果。「如果你用漫畫歌頌政治人物,也就是說,你批評反對他們的人,那對我來說很犯規。政治漫畫不該歌功頌德──政治漫畫本來就不是一個正向的媒介。」
從Medium到先見傳媒 《筆尖》團隊小而精
創立《筆尖》前,波爾斯除了是自由漫畫家,也為荷蘭「漫畫運動組織(Cartoon Movement)」擔任編輯。Medium部落格平台草創初期,欲雇用編輯開展出版計畫。波爾斯成功說服Medium:「你付我薪水,我負責找漫畫家創作,會帶給你很多流量。」2013年9月,《筆尖》創立了。
然而他始終不認為Medium是可長久經營的平台。「我不信任他們不會在最後一刻裁員。」
《筆尖》打開知名度,波爾斯也發覺編輯台需要更多人手,於是找了哈莉絲(Eleri Harris)(現為副總編輯)及路詹斯基(現為助理編輯)協助,推出大量政治漫畫「當時《筆尖》屬於我個人,我則受雇於Medium。然而,Medium在2年內起伏很大,2015年開始裁員。」
2015年7月,《筆尖》離開了Medium,出版共同作品集《多吃點漫畫:筆尖精選集(Eat More Comics:The Best of the Nib)》。
2016年2月,《筆尖》加入新媒體「先見傳媒(First Look Media)」的行列,並於同年7月正式以獨立網站上線。同年10月,先見傳媒更宣布其多媒體工作室「話題(Topic)」將為《筆尖》產製動畫作品。這些動畫每集約5分鐘,第一季於2017年6月開播,並於2018年3月展開第二季,第三季的細節仍在洽談中。
《筆尖》目前為3人正職、2人特約的小型編輯團隊。「雖然先見傳媒始終支應我們薪水,但我還是說服他們這次讓我們自行募資。」今年夏天,團隊在Kickstarter群眾募資的支持下推出《筆尖雜誌》,並創立The Inkwell會員制,希望可以永續經營。「出版業還是得回歸讀者支持才紮實。如果雜誌可以先預售一半,剩下一半慢慢賣,應該就可以活下去。」波爾斯忖思。
《筆尖雜誌》預計每季印製4000本全彩雜誌,每本100多頁,單本售12美金(約370元),等於會員每月負擔4美金;如預訂電子版,每月僅需負擔2美金(約62元)。
無論網頁、動畫、每日電子報、每季雜誌,《筆尖》的時事漫畫內容中,將近9成為美國本土題材。副總編哈莉絲來自澳洲,因此較關心澳洲或東南亞議題,其餘國際議題則多為讀者投稿;近期辦公室也有位來自挪威、曾於《筆尖》刊登作品的實習生森多(Erlend Hjortland Sandøy)。《筆尖》辦公室位於波特蘭(Portland),與其他媒體團隊分享同一開放式空間,成排大面積落地窗帶來充足採光,內部溫馨舒適;編輯團隊即使大多不在辦公室,也常透過Slack平台分享時事。
雖然僅僅5人團隊,《筆尖》每日定期推出的漫畫就大致有3則:6格以下的短篇2則,以及數十格的長篇1則──這還不包括動畫、雜誌產製。從初稿到草圖、上印、著色等步驟,編輯台必須反覆與漫畫家討論細節,多數漫畫從發想題材到真正刊登,常耗時數週到數月不等。
森多回憶自己2016年10月以俄羅斯庫拉(Kola)核電廠參觀之旅與《筆尖》合作的經驗,30多格漫畫,磨到隔年1個月才出版:「現在回頭看,我想是經驗不足。」森多最近正研究川普經濟戰的議題,將製成資料新聞漫畫。
不過,特約編輯梅可描述,長篇漫畫作品從構思到出版,超過2個月很常見;即使單格作品,也得耗上2天到1周。她表示,編輯台須與漫畫家密集互動,尤其是初稿階段,先討論清楚再定下目標,「否則進度愈往後,就愈難修改。」除了讀者投稿,《筆尖》也針對熱議題主動進行創作,譬如川普造訪北韓,編輯台便即時以漫畫回應。此外,《筆尖》也儲存一系列「長青(evergreen)」題材──無特定出版時效性的議題。譬如,梅可近期正研究美國女性的墮胎歷史,以及墮胎合法化在各州的爭議。
相信個人即政治(personal is political)的梅可認為,從主角自身經歷出發的敘事,相較於旁觀立場的新聞敘事更具吸引力,編輯台也不時收到此類作者投稿;然而編輯台連繫後,作者持續拖稿、或人間蒸發的情形也屢見不鮮。「有些可能只是創作到一半,發覺要說好一個故事實在太困難,就放棄了;有些,我相信是因為題材私密、自我揭露的過程太不容易,後來打了退堂鼓。」她舉例,曾有位作者聯繫《筆尖》,欲分享自殺未果的個人經歷,編輯台表示鼓勵並期待作品,然而對方最終消失了,編輯台始終聯繫不上。「對方依然有在社群媒體活動,所以顯然是迴避了我們。」
波爾斯則認為,有些作者不習慣編輯台,特別保護作品,配合度不高。雖然編輯台與作者起衝突的例子不多,但他也理解:「大部分漫畫家之所以創作,就是因為對手中故事有強烈的感受。」這當中,有種敘事他特別希望避免:「呼籲式的宣告實在很俗氣,譬如你畫一則攸關種族歧視相關的故事,結尾放一句『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該停止種族歧視』,不如改其他方式。」
負責處理每日新聞和諷刺漫畫的路詹斯基則認為,「知道你要講什麼」是創作者的重要功課。路詹斯基作畫近7年,原本多接觸英雄故事,如今創作政治漫畫。
被問及擔任編輯與身為創作者有何差異時,他等不及大力同意:「是啊,是啊,當編輯後,我沒辦法直接與世隔絕,或簡簡單單地斷線失聯,專心創作。」「即使休假到歐洲旅行2個月,我還是得每天注意咱們總統講了什麼,否則累積太多未讀新聞,回來會吃不消。」我想起多數新聞工作者皆有的資訊焦慮症,手機不離身,害怕漏接任何一項消息,說:「我能理解。你得趕上萬事的腳步對嗎。」他沉默了一會,回應:「太多。(Too much.)」強調這是這份工作最大的挑戰。
波爾斯上個月前往美國社論漫畫協會年會(AAEC 2018 Annual Convention)時,也在自我介紹的結尾自我調侃:「……至於,波爾斯如何完成這一切並同時照顧寶寶,仍然是個謎。」他確實很忙碌,工作、家庭電話接不完,時常多頭作業:「基本上,我沒有所謂的休假。」我想起副總編哈莉絲,正因懷孕而暫時休假的她,可能也並未真正休息、正忙著追趕每日新聞動態吧?
創立會員制The Inkwell 以讀者捐款走長路
不過,波爾斯認為這份工作最大的挑戰不是忙碌,而是打造可長久經營的商業模式。《筆尖》作品中全無穿插贊助商廣告,在這個夏天進行群眾募資前,其支出完全仰賴先見傳媒給予的一份編輯預算。這筆預算,除了用以負擔編輯團隊薪資、創作者稿酬,也用來支應先見傳媒內部網頁工程師、會員制管理者的薪資。
如今出版刊物、吸引民眾掏腰包,為的就是把讀者納入可長遠經營的財務模式。他以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NPR)、英國《衛報》為例,指出讀者捐款是紮實走下去的方法。
「The Inkwell累積的資金,將全部用以支應編輯預算。如果有天,會員制累積的資金在支應編輯預算後還有盈餘,我們才能稱為獲利。屆時,可能會投入宣傳、曝光的支出,以拓展讀者市場。」《筆尖雜誌》首刊,出現幾頁非主流刊物的宣傳廣告,波爾斯解釋這些都只是友情支持,背後無贊助商。「但我想,或許有天我們得開始放廣告吧,這可能是現實。」
所幸,相較於許多雇用政治漫畫家的主流媒體,《筆尖》目前尚未因攻擊特定對象而招致法律訴訟,扛上龐大費用。「這大概是美國少數的優點之一,」路詹斯基諷刺地說:「妨害名譽在這裡很難告得成,尤其若作品本身就以諷刺為目的,通常沒有問題。」
即使當前的美國政治光譜呈兩極化發展,《筆尖》收到的讀者批評也寥寥無幾。波爾斯說:「網路的特性,就是不想看的訊息早就被篩選掉了,也沒有人被逼著看什麼刊物。」我問:這是否導致讀者皆屬於同溫層?「是啊,有好有壞。」
《筆尖》成為非虛構漫畫創作者的搖籃,但他希望更多媒體一同響應。「有很多媒體……我認為他們應該雇用政治漫畫家的,他們卻不打算這麼做,實在太誇張了。」他也表示,由於沒有其他競爭者,因而《筆尖》不需要以高薪招兵買馬,就已吸引許多創作者投入。「這顯示了對他們來說,比起薪水,能做自己想做的作品才最重要。基本上,他們終於可以不用再做其他爛東西。這是我希望在漫畫圈發生的改變。」
詢問《筆尖》支付創作者的稿酬,他透露:獨家授權《筆尖》網頁刊登的漫畫,4至8格漫畫稿酬300美金(約9200新台幣),單格漫畫則為200美金。如為長篇漫畫,則為1500美金(約4.6萬)。如印製於紙本雜誌中,則比線上漫畫的稿酬計費方式再增添數百美金。
創刊號雜誌《死亡》封面為一具棺材,汨汨流出不知名液體。目錄頁後,大衛鮑伊說(David Bowie):「時間帶走一支菸,把它放入你嘴裡。」──許多已逝創作者被繪成如煙的肖像,穿插漫畫作品與作品之間。就連結尾的版權頁,每個姓名也被墊上墓碑做底。在封面與封底之間,有瑰麗的彩頁、淘氣的畫風、蒼勁的筆觸、詭譎的背景、扭曲的線條……漫畫內容包羅生離死別的詰問、回憶的再訪、當代的爭議、嚴謹的數據、明日的契機等。
閱讀「死亡」多樣的面貌,過程比想像漫長,讀畢不覺塵埃落定。
波爾斯似乎早有預料,出版前便以序言表示:「我希望創立一個可以活得比我更久的出版品,並留下一些耐久印記,顯示我曾在那裡(除非這本雜誌明年就玩完了,那我可希望再活久一點。)但《筆尖》終究會死去,所有我深愛的人和事物都會死去。具有意義的,是存在人世的轉瞬即逝間,我們做了些什麼。」他說:「祝福所有終點的起點。」
《筆尖雜誌》未來一年的題材已定,將以家庭、帝國、詐騙為主題。我想起波爾斯走出玫瑰市漫畫展那天,提及許多樂於合作的創作者,曾充滿信心地說著:「現在人們已發現,漫畫不再只等於超級英雄故事,也不再只是給小朋友看的讀物。」
我問他:「你呢?漫畫對你的意義為何,為何你繼續作畫?」26歲時,波爾斯在右手腕內側刺了個鋼筆筆尖的符號;幾周後,又在左手腕內側刺了個雲朵對話框。手指上的戒指刺青,則是18歲時純粹好玩,沒有象徵。
「我喜歡畫畫、讓讀者思考、嘗試為我們的處境做些什麼。當然,我不認為漫畫能改變世界,但它也並非什麼都不是。」他說,活在世上總之每天要找點事做,並選擇在這世界做什麼,每個人都一樣。
而他的選擇是政治,以及畫政治漫畫。「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我大概會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