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以前各大新聞媒體總部匯聚的倫敦弗利特街(Fleet Street),即使今日不再是出版業地盤,許多人仍記得早年以「漫畫家(The Cartoonist)」為名的酒吧及許多咖啡廳,各路漫畫好手、記者、政商名流常在此聚會及交換情報,店裡也時常販賣漫畫作品,儼然資訊集散地。
言論自由程度高的英國,漫畫家與其執筆挑戰的政商人物有時游走在相生、相斥的關係兩極──即使諷刺漫畫的本質為形象荒誕的幽默,有時政商人物因遭醜化而憤怒,有時卻因一幅漫畫讓自己知名度上升而歡喜;同理,有些人會因此將漫畫家列入黑名單,有些卻暗地裡派人向漫畫家買原稿回家收藏。倫敦另有間「政治漫畫博物館(The Political Cartoon Museum)」由歷史學家Tim Benson經營,就是如今數位化時代裡,少數仍可親眼目睹漫畫原稿並買回家的場所。
2009年,漫畫博物館(The Cartoon Museum)展出一系列於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執政前後創作的漫畫,名為「瑪姬!瑪姬!瑪姬!(Maggie! Maggie! Maggie!)」兩位策展、負責挑選作品的董事分別站在政治光譜相反的兩端,一位是《衛報》當家漫畫師Steve Bell,一位是前托利黨的內閣大臣Baker of Dorking,對柴契爾的評價有如雲泥之別。
「這些畫作呈現的形象大相逕庭,我們把它放在同一個展覽裡」,今日「輝煌50秀!」的策展人Anita O’Brien形容,結果,來看漫畫的人要不就是愛她、要不就是恨她,沒有中間地帶。直到退位多年後的今天,這位「Marmite政客」對漫畫的影響仍然不容小覷。(Marmite是英國一種味道奇特、評價兩極的抹醬。)
漫畫家主導創作,意念鮮明
21日是舒茲伯利(Shrewsbury)國際漫畫節16歲。開幕前夕,來自各地的漫畫家於Wightman劇院出席了小型座談會,討論成長的年代對創作的影響、如何產生笑料、漫畫家的尋常日子等,甚至分享編輯退稿的種種方式及信件內容。許多漫畫家年事已高卻不失童真,尤其個性鮮明,筆下的世界即使是隱喻的玩笑,也常極為尖銳而飽含觀察力。
參與漫畫節一天半後,我發現大多數漫畫家之所以樂於分享,很大一部分是對下筆欲傳達的訊息瞭若指掌;當然,也有多次表示「我忘了那時為什麼這麼畫」,但大都強調意念先行。
我與大不列顛漫畫家俱樂部(The Cartoonists’ Club of Great Britain,1960年由弗利特街一群漫畫家成立的協會)主席Noel Ford趁著空檔,在飯店裡聊了3小時,76歲的他雖駝著背,下筆仍有神。針對台灣許多漫畫家將自身職業視為「服務業」的說法,他顯得相當吃驚,強調漫畫家身為創作者,自身意念絕對重要;並舉例許多漫畫家年紀愈大作品愈好,除因經驗值外,也因對人世的觀察愈來愈透徹。
不僅Ford這麼說,這樣的信念是許多受訪的英國漫畫家共有。這或許來自於英國漫畫始終濃厚的社會諷刺傳統,以及漫畫家幾乎總是站在當局者的對立面,並以靈感較勁的姿態。
事實上,英國的漫畫家也走過一段並非總能獨立思考、批判的年代。正如同美國有麥卡錫時期以漫畫作為反共武器,英國在幾場戰爭期間以漫畫大行政令宣傳。如Fougasse就在二戰時畫過一系列海報,提醒公民在紅色電話亭裡談天時,隨時小心外國間諜就在身邊等等──據估計,當時舉國上下至少有200萬份諸如此類的海報,貼滿人們社交聚會的場所。
有時漫畫家創作受限的情形,則來自編輯台的壓力。20年代初期為英國新聞媒體作畫的紐西蘭漫畫家David Low,曾因諷刺希特勒及墨索里尼而被兩國列入黑名單;然而連自家的編輯都要求他修改漫畫內容時,他選擇拒絕,讓報社在原本該出現漫畫的地方,留下一個空白區塊。
有時,則來自漫畫家的自我審查。漫畫家、英國職業漫畫家組織(Professional Cartoonists’ Organisation UK,PCO)前主席Andy Davey回憶自己為《太陽報》工作初期,報社政治立場與自己相去不遠;但後來報社路線丕變,他常被編輯台提醒「我們喜歡這個政黨」而無法批評,或必須在短時間內修改漫畫草稿。由於薪水優渥,他並未果斷辭去,但也漸漸感到自己的畫作在立場迥異的新聞欄位間,頗像走錯路的迷途羔羊。
另外有時,則來自社會中任何一份子。在真正眾聲喧嘩的言論自由裡,被任何意見挑戰的,絕非僅僅當權者。1970年12月冬日大罷工「不滿的冬天(Winter of discontent)」裡,由於一系列的斷電不但衝擊了家戶,也危及醫護救援等行動,《倫敦標準晚報(London Evening Standard)》刊出一則諷刺漫畫,導致情勢火上加油。報社的工人們群起影響報社運作,逼報社無法出刊。這即是英國漫畫直接衝擊在地社會的案例。
下筆之難,動輒得咎
國際上,2005年丹麥《日德蘭郵報》刊登12幅穆罕默德漫畫引來死亡威脅、並引起一連串國際恐攻風波,以及2015年法國《查理畫報》遭槍擊致12死11傷的事件,也是漫畫直接衝擊社會的血淋淋例證。這些事件激起了針對言論自由及基本尊重的廣大討論。縱然,諷刺漫畫的本質始終一路衝撞、挑戰著傳統定義裡的基本尊重。
即使在言論自由的英國,如今,當我們回顧事發後漫畫家產出的作品,看見的是恐懼之下訊息的雷同──筆、中指、靴子、武器等。令人想起查理事件後,多產的埃及漫畫家Andeel曾一度停止作畫。「漫畫變得太容易預測,」他在一篇中東漫畫觀察者Jonathan Guyer發表的文章中表示,很猶豫是否該畫一幅只為了展開回應、卻簡化事件複雜面的作品。
Guyer分析:「在許多時候,尤其是充滿恐懼的時刻,團結一致的訊息會沖淡政治漫畫的細緻性,反倒顯得像一種抗議標語或口頭禪,無法呈現複雜的敘事角度,沒了評論、只剩詼諧。」他指出,如出一轍的訊息讓漫畫的諷刺力量功虧一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漫畫通常有能力挑戰偏見,但悲劇過後,這種漫畫總是寥寥無幾。」
漫畫家Martin Rowson曾於2001年在《衛報》專欄發表〈畫些困難的結論〉,描述自己在美國911恐攻事件後,被《蘇格蘭人報》邀請針對悲劇作畫,卻找不到幽默的動力、但也無法沉默不畫。他以「漫畫介於純目擊而無評論的平面攝影、以及各種嘈雜的權威之說間」形容這項職業:「至少在事發幾天內,一幅漫畫沒辦法適切地表達意見而不冒犯許多人、不顯得太不客氣、不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冷血動物。」
他尷尬而小心翼翼地畫出幾幅自由女神像哭泣、被煙霧吞噬的作品,自覺陳腐而懦弱,也被Steve Bell唸了幾句。反而是交給《蘇格蘭人報》時自述這些畫空洞且毫無意義可言時,編輯回應他,這種作品正適合這樣的當下;不過,Rowson文末表示自己還是收到不少讀者抱怨。
諷刺漫畫家最大的武器,也是創作時面臨的最大難處──如何決定挑起誰的情緒?又如何避免挑起誰的情緒?貼著主流論調走的作品通常不具太大意義,與主流社會唱反調的觀點則需要過分勇氣。
2003年,Dave Brown畫以色列總理夏隆全裸大口吃巴勒斯坦嬰兒的猙獰畫面,即使是仿西班牙畫家哥雅基於羅馬神話的作品而改編的漫畫,依然引起廣大爭議。每個漫畫家心中那條預設不該跨過的底線在哪裡?也是令人玩味的難題。
保存本土漫畫迫在眉睫
漫畫博物館的收藏,顯示了各時代不同漫畫家的創作興趣。
如今英國脫歐,每年舉辦四五場展覽的博物館會不會舉辦有關Brexit的展覽?O’Brien的回答直截了當:「不會。」她說,多數英國人要不是對歐洲抱持懷疑,就是覺得很無聊。看來,展場裡那些英國1950年代百般不願被拉入歐盟的漫畫,已清楚說明一切。
既然如此,2007年博物館為何仍舉辦一場紀念歐洲經濟體/歐盟50歲的漫畫展?就因為歐洲議會贊助嗎?「坦白來說是。」O’Brien答。不過,這場展覽最後仍大膽命名為「€urobo££ocks! (歐元覽趴)」──這個字O’Brien叫我不要學,卻大喇喇掛在展場裡。如今部分作品也出現在「輝煌50秀!」中,盡顯時空痕跡。
漫畫博物館前身漫畫藝術信託(The Cartoon Art Trust)於1988年成立,首次展覽是同年的一場小型聚會,辦在其中一位創辦人的自家房子旁穀倉內。2006年,博物館在愛丁堡公爵菲利浦親王的支持下開幕,此後的任務除了收藏漫畫、舉辦展覽,也籌辦兒童及成人工作坊,每年並與英國職業漫畫家組織(PCO)共同舉辦漫畫競賽,分為18歲以下、30歲以下組,鼓勵年輕創作者。
O’Brien表示,博物館維持不易,大半仰賴慈善募款,加上每年募款餐會才得以維持,但沒有多少餘款可以購買漫畫,館藏大多來自藝術家與收藏家的熱心捐贈。博物館提供社會大眾的門票自免費至7英鎊不等,有時則出租場地給有需求的民間單位。博物館僅有3位正職、2位兼職員工,其餘皆為志工。
2014年,博物館獲得英國政府遺產樂透基金(Heritage Lottery Fund)的補助,開啟一項以「漫畫創作者(Comic Creator)」為名的保存計畫,終於有能力購買漫畫原作,「否則,這些作品會被賣到海外」──博物館解說牌陳述英國漫畫迫在眉睫的危機。直到今年底計畫結束前,這筆16萬4千英鎊的款項將會用來蒐集各類本土漫畫作品,不限於諷刺漫畫。
然而博物館即使佔地不大,在寸土寸金的倫敦市中心,仍被租金壓得喘不過氣。也因為如此,博物館即將搬家,「新場地不用租金,是很棒的事!」O’Brien解釋,雖然場地沒有變大,但展出的漫畫種類將更豐富,包含電繪漫畫、動畫作品等。甫上任的執行長已到新址就位,預計年底前就要嶄新落成。
在漫畫發展的困境中掙扎求生
倫敦西北方的美麗小鎮舒茲伯利,則在21日舉辦的國際漫畫節前後,湧入英國諷刺漫畫大咖及各國藝術家。漫畫家們坐在廣場,拿著畫筆面對各自6x8呎(約2x2.5公尺)的大畫布,進行現場創作。幽默感各自發揮,只要扣合今年主題「交通運輸」即可。
民眾與漫畫家互動踴躍。漫畫節前夕的座談會、當天提供的工作坊、漫畫肖像、漫畫即興演出等活動均開放社會大眾參與,多為免費。漫畫家親自手繪的大畫布可以出售,每張定價150英鎊左右。活動一天下來賣出的作品不多,不過漫畫家似乎樂在其中,特別是與其他創作者交流。
自從倫敦弗利特街改頭換面後,舒茲伯利國際漫畫節與東海岸只有6歲的荷尼灣(Herne Bay)漫畫節,成為英國諷刺漫畫家每年認識新朋友、見見老朋友的地點──時代變了,數位交流取代了傳統的面對面交流,漫畫的報章平台與發表園地不如以前多了,編輯與閱聽眾期待更廉價及免費的作品,原本連續舉辦2天的舒茲伯利國際漫畫節也縮水為一天了。
Ford回憶,2003年漫畫節成立最初幾年,曾獲得地方政府大力支持,但後來政府財政規畫調整,即使漫畫節依然熱門,卻再也難以獲得等量經費支持。近幾年漫畫節以極低的經費預算苦撐:「今年只規劃了7千英鎊的經費預算,我們真的很會運用少量款項……」他舉例,3年前,蘇格蘭Ayr的漫畫節有3萬英鎊的預算,舒茲伯利只有5千英鎊。漫畫節每年倚賴靠私人捐款、在地企業及商家支持,再加上往年的餘款,才能順利舉辦。
因此,在漫畫業景氣蕭條的年代,職業漫畫家組織(PCO)誕生,成員精挑細選,讓全世界看見英國一流的漫畫,也試圖創立通訊社般的平台,為漫畫家尋找一條活路。歷史悠久的大不列顛漫畫家俱樂部則退居促進漫畫家交流的角色,歡迎所有漫畫家,以聯誼性質為主。46年前剛加入俱樂部的Noel還30歲,在報紙上刊了4年漫畫,「畫漫畫起初很孤單,加入俱樂部後每個月有一次聚會,大家可以相互支持。」
Andy Davey語重心長地說,人們依然喜愛漫畫,但不代表他們擔心漫畫死去或消失。「我依然相信漫畫未來會繼續茁壯,但以什麼樣的形式,我不知道。」他透露,10年前,漫畫同業偕同企業家、政治人物到國家藝術部敲門,爭取讓漫畫成為一項藝術類別,卻碰了一鼻子灰,收到的回應是漫畫頂多可能被納入文學或動畫的藝術類別。
英國孕育了無數舉世聞名的漫畫家,但至今仍無專業訓練漫畫的學校。職業漫畫家雖大多受過專業美術訓練、少數自學,但也不乏從記者、建築師、化學家、受傷的工程師等背景走上藝術一途的漫畫家。他爭取讓漫畫家進入校園傳授,然而也尚未成功。
漫畫博物館設有一處安靜畫室,提供自由創作的書桌等空間,有位女孩靜靜地作畫。復活節為期12天的工作坊剛舉行完不久,牆上貼滿孩童作品,以及2017年年輕漫畫家競賽的作品──有螢幕貌如Instagram的吃角子老虎機,有核彈和興奮的金正恩,有地鐵裡上班、上學的沙丁魚。展場1、2樓入口疊滿最新一期《比諾(Beano)》(英國最長壽的兒童漫畫雜誌),坐下翻閱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大人。
1949年,漫畫家H.M. Bateman在皇家文藝學會(Royal Society of Arts,RSA)一場名為「藝術裡的幽默」的演說中曾懇求,「希望在一個屋簷下,將英國最好的作品集結起來永久保存,成立國家級的幽默藝術藝廊。」此話一出,漫畫家Vicky借Bateman家喻戶曉的諷刺漫畫系列「OOXX的人」為名,畫了幅「國家幽默藝術藝廊裡唯一沒有大笑的男人。」
畫面中,認真看畫的Bateman反而成為參觀者的笑點。
漫畫家1970辭世前,這樁心願仍沒有實現。然而他的女兒在1988年加入了漫畫藝術信託的董事行列,終於在2006年博物館落成後,實現他的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