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小羅素街上的漫畫博物館(The Cartoon Museum)年底即將搬家,小小的鮮紅色招牌加上獨立書店般的外觀,即使坐落大英博物館一條街外,依然低調得令不知情的路人匆匆錯過。雖然如此,兩層樓的博物館裡有超過一萬八千部漫畫收藏,吸引來自各國的訪客。留言簿明明只有兩公分高的橫格子空間,但世界各地的留言好像有股默契般,除了「謝謝」外,線條再簡單也要留下一小幅塗鴉。
3月起為期半年的「輝煌50秀」,是博物館自2006年在小羅素街落成以來的第51場展覽,從過去每年舉辦的四五場展覽中回顧、挑選精華作品展出。從18世紀後期蝕刻的政治諷刺版畫,到今日的電繪諷刺漫畫,內容包羅曾震驚世人的社會事件、工業時期瘋狂而鋪張的機械裝置想像圖、鐵娘子柴契爾於福克蘭戰役時的堅毅形象日漸走向張牙舞爪的滑稽面貌、70年代冬日大罷工(Winter of discontent)眾生相、女王與諸總理乃至政商名流的醜姿百態……甚至國際新聞事件如美國尼克森水門案等。
親臨展場所感受到的,不僅僅只是一場漫畫形式的藝術展覽,在英國諷刺漫畫一貫尖酸且露骨地描繪眾生相的傳統裡,更濃烈的是漫畫家持筆騷動的氣味,或猶如一面澄明的照妖鏡,毫不溫吞、拳拳到肉、幾乎體無完膚地將以英國為主體的250年社會記錄史,攤開在世人面前。
展場裡不時傳來笑聲、嘆息聲、討論聲。後來採訪的許多漫畫家說,有些創作的動機意在逗人發笑,有些藏了嚴肅的訊息給社會大眾,有些則渴望呈現主流論述外的觀點。作畫時,不一定意料得到多年後,漫畫將在誰的心頭留下印記。
讓這般感受格外明顯的,是一處L型牆面──早在英國脫歐前半世紀,50年代的諷刺漫畫裡就盡現英國加入歐盟前的不情不願、對彎曲小黃瓜淘汰制度的逗趣嘲諷、被歐洲大陸死命拔河般拉住的不列顛群島;也加上,伊莉莎白二世66年來千變萬化的漫畫形貌,及不時扮演主角、有話要說的寵物犬……
令人冷汗直流的歷史跡證
「漫畫對英國人來說很重要。我們和它們一起長大了;某種程度而言,它們也和我們一起成長。」博物館一處解說牌名「漫畫國家」,列舉曾伴隨各年齡層英國人成長的淘氣包丹尼斯、Dan Dare、《Viz》漫畫雜誌等,並將歷史往前回溯:「事實上,漫畫起初是為成人而做。」
英國漫畫的起源年代,就像如何定義「漫畫」般眾說紛紜(事實上,也因這一藝術形式常被冠以不倫不類的標籤,有些漫畫家甚至偏好自稱藝術家、視覺記者或圖像小說家。)普遍相信最晚在1780年代已有漫畫之父James Gillray大膽的政治、社會諷刺漫畫。Gillray的版畫活靈活現,多為單格單幅作品。
事實上,漫畫博物館裡多數展示的作品、曾刊載報章雜誌的漫畫原稿,也為單幅作品。這樣直視單幅作品的體驗,與連環漫畫、圖像小說的不同,在於逼迫人們專注凝視一幅幅寫實描繪的世間百態。當無數細節──主角、配角、背景勾勒、現實與虛幻交錯的鋪陳、隱喻的笑點,都必須濃縮在一個單框中,時空也彷彿被凝滯在天地有界的框框裡,帶有瞬間性。
幾天後,我在劍橋拜訪曾為《泰晤士報》、《太陽報》、《衛報》等各大媒體作畫的漫畫家Andy Davey,他不斷模擬翻閱報紙的動作,形容那個紙本新聞刊物尚未邁向數位的時代,人們如何在閱讀的過程裡,因意外發現一幅漫畫而驚喜。「現在好幾幅作品同時出現在網路上,視覺的感受不同了。」
漫畫博物館策展人Anita O’Brien描述,「漫畫(cartoon)」一詞出現前,只有「諷刺畫(caricature)」的說法。直到1843年,《Punch》雜誌以「漫畫一號:本質與陰影(Cartoon No. 1: Substance and Shadow)」為名,刊出一幅全頁黑白畫。畫面中,衣衫襤褸的窮人們在藝廊裡看著精心裱框、服飾華麗的肖像。
這幅畫對社會階級的懸殊做出巨大諷刺。「漫畫」一詞的誕生,也自此與社會諷刺密不可分,更因大都是幽默作品,漸漸發展到可以指陳任何幽默的畫作。
每週六出刊的《Punch》雖然已不復在,至今仍是眾多漫畫家心目中難忘的經典,也常被拿來與美國的《紐約客》比較。O’Brien說,雖然英國是漫畫發源地,但世界各地都有傑出的漫畫家與過人的精神。她舉敘利亞諸多深受威脅的漫畫家、馬來西亞遭限制移動自由的Zunar為例,表示:「英國很幸運擁有言論自由。」
無論政治漫畫或社會諷刺畫,作畫的對象常是赫赫有名、視形象如命的人物;有趣的是,英國漫畫家既能極盡肖像畫之本事(這裡可強烈嗅見caricature的傳統),將這些人物畫得既猙獰可怖,卻又不失行雲流水的美感,呈現藝術專業。
特別是60、70年代,諷刺漫畫從小心翼翼的筆觸來到被譽為「日漸露骨及下流」的巔峰,或許也呼應了動盪的政治情勢與公民對社會議題的熱衷──Marc(Mark Boxer)在時任教育部長的柴契爾夫人停止補助孩童免費牛奶後,畫了她的裸體胸像,乳頭上掛著「今日無奶,感謝」告示牌;Gerald Scarfe以一貫狂野的線條與用色,畫出尼克森辭職時一面拉屎、一面彎腰以國旗擦淨自己的窘迫樣貌。
近半世紀的許多作品,也仍有力量帶給我們雞皮疙瘩:Steve Bell筆下保險套形狀般、油光滿面的英國首相布萊爾,以及英國政壇裡眾多踽踽前行的殭屍;Ralph Steadman筆下聒噪而努力揭穿尼克森不軌行動、曾被視為精神失常後來終被稱為的「她曾是對的(Martha was right!)」的總檢察長米歇爾之妻瑪莎;Martin Rowson筆下朝英國女王九十度彎腰鞠躬的柴契爾夫人、以及聞著她胯下的柯基犬……(這隻柯基後來被要求塗改,改蹲在柴契爾面前,準備咬下她的長鼻子。)
這些作品,加上博物館另一角落展示、同樣具有時代刻痕的圖像小說,如蘇聯太空犬《萊卡(Laika)》、核爆戰後《當風吹來的時候(When The Wind Blows)》、無政府主義革命者《V怪客(V For Vendetta)》、對社會價值提出質疑的《守護者(Watchmen)》……不禁令人好奇:究竟是漫畫記錄了時代,還是漫畫的想像力影響了我們的時代?
幽默地拋出問號
漫畫也並非總是記錄單一時代,或將諷刺力道朝狹義政治擲去。相反地,許多更為恆久的命題:家庭、愛情、消費、美食、休閒娛樂等,都讓漫畫可以用更平易近人的方式展現幽默,深受大眾喜愛。
「我猜我們阿公阿嬤在它們那時代複雜的大更衣機器裡換衣服時,不覺得有什麼好笑;我也覺得,我們爸媽在它們那時代的小更衣間裡換衣服時,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畢竟,我們在露天海灘上坐著扭來扭去換衣服時,也不覺得好笑嘛。」Fougasse(Kenneth Bird)的一幅連續漫畫,描繪各時代英國海灘的人群。Ken Pyne筆下一對愁容滿面、努力挽留彼此的分手情侶,在各自步出咖啡廳後突然喜上眉梢、雀躍彈跳的反差,惹人捧腹大笑。
1920至30年代汽車購買量暴增6倍的英國及失心瘋的消費者、遲進戲院又站在座位間堵住其他人視線的觀眾、累死建築工卻光鮮亮麗賣屋的建商,都被H.M. Bateman曲折的筆觸、古典的色調和細緻的幽默感畫了起來。William Heath Robinson則畫出一系列誇張且多此一舉的機械設計,給予忙碌的英國辦公室、拍片現場、食物生產線等折騰人的場所來些過度複雜的「建議」;Robinson的樂趣不只畫蛇添足而已,也藉由許多漫畫作品,對屢屢參戰的英國發出道德質疑。
「『怎麼沒有女性漫畫家?』這是我自從進入博物館以來就不斷被詢問的問題,」O’Brien在一本名為《舞墨女人(The Inking Woman)》的繪本序言中這麼說,並致力於集結18世紀以來更多女性作品,公諸於世(彼時,有許多化名的女性漫畫家。)性別、種族題材成為近年創作顯學,但也令漫畫家戒慎恐懼,小心拿捏幽默與冒犯的邊界。
展場裡一幅漫畫中,一對異性伴侶進入名為「Gay Nineties Club(快樂九零年代俱樂部)」的酒吧,遇上一名紅唇爺爺來問:「你們期待在『九十歲同志酒吧』找什麼呀?」背景是高齡爺爺們跳舞,令人不禁莞爾,是精挑細選的作品之一。
事實上,博物館中的許多漫畫與文字依存,其幽微的笑點不只需要共同的語言,也需要擁有共同的成長經驗、或經由討論,才能捕捉到幽默的精華。這也彷彿說明了,許多社會諷刺漫畫具有強烈的在地性,需要觀者擁有相似的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