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預告,一頭30英尺長、20英尺高(約9x6公尺)的鋼製野豬,將穩站在一盤可供360度旋轉的軸盤上。「牠粗曠、牠耐操,人們盡管在牠身上爬來爬去吧。牠會成為一個你未曾想像過的各種交流形式的發生點!」
「這是你做的嗎?」我問眼前的藝術家,一手摸著這頭雖形貌威嚇卻溫柔等著人們攀爬的野豬,銳利的金屬邊緣都已被細心磨圓,化石般的骨架恍如階梯般延伸──從腹部到背部,從頭部到尾部。當時仍不知,令我Burning Man兩年來最懷念的藝術經驗之一的創作者Tedrick,已將互動裝置帶入黑石城(Black Rock City,BM所有事件發生的社區)十多年。
野豬身上有些器官,是Tedrick用自家社區廢棄的鍍鋅路燈桿壓成。他和索諾瑪市(Sonoma)民用回收價買來這些燈桿。自春天到夏天約莫六個月的時間,自己沉浸入大約1000小時的敲敲打打,完成這頭漂亮的野豬。兩萬磅(約9000公斤)的野豬全身旋轉、或露出獠牙的巨頭上下擺動時,會發出低吼般的嚎聲。
沙漠中,遠遠就能聽見野豬的低嚎。我天天騎到野豬腳下,看人們忍不住邊奔跑邊推動牠旋轉;有些爬上牠的背脊,撫摸牠風沙中微微震盪的鬃毛與尾巴;有些在腹部的空間裡盤腿坐下,和朋友促膝長談數小時,有些興奮地吊掛在野豬頭頂,頭下腳上和野豬一起旋轉,讓沙地上的愛人追跑著親吻;有些樂於待在轉盤旁幫忙推動,讓野豬身上的人們玩得盡興。
上頭開心的人們,會以鼓掌、呼喝聲,回應感謝下方大夥兒的努力;或者在攀下後,換自己幫大家推動。野豬成為許多陌生人交流的地點,或許是純粹感激彼此的心力,或許協助彼此安全攀上攀下,或許是清晨時共同在牠背上等過一場日出,或許在夕陽西下時一起數著遠方各個營區升起的篝火,或許蜷縮在牠的肚子裡睡了一晚、不回帳篷,或許是玩得太盡興遺失了腳踏車、總有好心人載一程。
無法預知的「荒漠默契」
黑石城裡每一年所見的藝術,除了Burning Man尾聲將被焚燒的火人(The Man)、大廟(The Temple)外,其餘作品都與主掌藝術的「Burning Man Arts」部門計畫無關,完全由藝術家們自發性創作、帶進沙漠。
來自世界各地的創作者,除非申請上秋天的藝術補助「黑石城謝禮(Black Rock City Honoraria)」,否則大多數得自己籌資、找企業或社區贊助。每年冬天,群眾募資平台如kickstarter上總出現不少藝術點子,徵求人們贊助。
Burning Man十大原則中徹底自力更生(radical self-reliance)、徹底自我表達(radical self-expression)的精神,自此開始發酵。將近一年、或更久的製作期後,成果通常是體積比一台卡車還大的藝術裝置,或甚至就是一台藝術車(Art Car)。藝術家們苦思如何拆解、組裝作品,各顯神通載往沙漠,並想方設法在駛往沙漠的將近10小時路程中蓋住藏好,像個令人興奮的秘密玩具,進入黑石城後,再搭建揭曉。
不難想像,在黑石城看見的每一個作品,都是藝術家們親手送給這一場美麗相遇的禮物。這一切服膺Burning Man原則中無條件贈予(gifting)、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的展現,從32年前舊金山海灘一群人築起8英尺(約2.5公尺)高木頭人像、一隻木製狗像而開始。火焰吞噬人像時,一個女人跑到人像旁握住他的手,成為記載中第一場Burning Man中自發性的演出。
時至今日,僅僅只是每年短暫一兩周的時光,黑石城的藝術也始終引發各種前所未料的交流形式。
因而,黑石城中所有藝術帶給人們的,不是一個藝術展場,不是一場秀,也不是一個成人迪士尼樂園而已。
從搭建初期,人們互相幫忙、分享工具,親身測試所有能攀爬的裝置的安全性,挑燈夜戰時分享食物、營火、水,到愈來愈多人進入沙漠後,與創作者交流、一句謝謝與禮物相贈,或與作品互動、合作製造一段愉快的經驗……
所有互動中無法預測下一刻、甚至脫離創作者初衷的隨機性質,都是黑石城中「沒有旁觀者」、積極參與後,衍生的迷人經驗。在黑石城,你會看見志願者扛燈(lamplighter)在黃昏時奔走,用原始的方式點亮黑夜;你會撞見各營區分享的食物酒水,以及話題投機後互相交換身上的項鍊等信物;你會看見風沙中的走繩(slacklining)扁帶、岩牆、彈簧床、觀景高台、吊床、枕頭、被褥、蒸汽浴、攝影師、腳踏車或滑板或直排輪玩樂的遊戲場……歡迎隨時享用。許多對話與互動,就在那之中展開。
也有些個人,在各角落展現行為藝術。今天騎車經過deep playa(沙漠深處)時,我聽見鈴聲響起,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靜靜地用托盤拿著電話;當下忍不住停車、接起話筒,那頭盡是雜音,話機卻開始印了一張紙出來,上頭寫有字樣。夜間噴火的藝術車經過,像點燃所有神秘未知的入口,當刻一個擁抱便已足夠。
火舞、呼拉圈、彩帶、襪球(poi)等行之有年的表現形式,也發展出新的樣貌。許多人懂得用風、光影、乾溼等大自然元素玩創作,或與沙塵暴互動,藉由敏銳地感知環境變化,任現場產生即刻變幻的絕美畫面。我曾有個美好的早晨經驗,由與陌生舞者進行的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展開,跨越傳統言語形式的溝通,由肢體平衡中找默契的流動,讓同是初學者的我們找到非典型的對話方式。
過後我們坐下,我聽這位巴西藝術家描述自己用竹子編成的裝置作品,聽他描述整個不眠的夜晚裡,發現黑石城多少LED裝置彷彿只為trippin(藥物反應後燦爛多元的感官扭曲)而設計,聽他第一次參加Burning Man的喜歡與不喜歡。營區有三小時腳踏車程之遙的我們,相遇在一個能夠掏心掏肺的時空。不過有時,深刻的相遇則倒不必多言,兩年來有許多陌生人痛哭在懷裡的經驗,過後我們也只是沉默地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