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死去元知萬事空〉全文朗讀
往事如煙
1775年1月14日,倫敦牙醫范巴薛(Martin Van Butchell)想出了一個新鮮點子,招徠顧客。
這一天他的太太瑪莉過世了,他請杭特醫師(John Hunter, 1728-93)以新發明的動脈注射防腐技術,將瑪莉的遺體保存起來。最後瑪莉穿著體面地躺在玻璃蓋棺材裡,隔著薄紗,任由范巴薛將「親愛的亡妻」介紹給聞風而來的群眾。范巴薛在《聖詹姆士紀事報》上登過行醫廣告,但是顯然瑪莉更有看頭。
范巴薛利用防腐技術的方式難免遭到批評,流言四起。有人說瑪莉留下了一大筆錢,但是在遺囑中規定,只要她「還在地上」,范巴薛就能按月支領。至於瑪莉這麼做的理由,誰也不知道。
也許是受不了風言風語吧,范巴薛在10月31日的《聖詹姆士紀事報》上刊登啟事闢謠:
范巴薛(不希望再陷入尷尬情境,並希望說服善心人士,他們聽到的都是不實謠言)敬告好奇人士:素不相識者不得與本人之防腐愛妻會面,由本人親友親自引見者例外;會客時間,每天上午9時至下午1時,禮拜天休息。
不久,范巴薛再婚,新娘依莉莎白不願意大老婆繼續待在家裡,瑪莉就送進杭特的博物館了。後來英國國會買下杭特宅邸,當作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會址,杭特博物館也對公眾開放。直到1941年,杭特博物館挨了德國飛機投擲的燃燒彈,瑪莉才在大火中安息了。
1805年10月21日,納爾遜(Nelson, 1758-1805)率領英國艦隊在西班牙大西洋岸的特拉法加角海域(Trafalgar Cape,接近直布羅陀海峽),擊潰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確立英國海上霸權。
但是立下不世奇功的納爾遜卻在海戰中陣亡。好在他身高不滿168公分,身體瘦小,獨眼獨臂,他的醫官得以將他的遺體放入白蘭地酒桶中,以烈酒浸泡。第2年1月,納爾遜遺體返抵英倫,在盛大的典禮後下葬聖保羅大教堂。
這樣保存納爾遜的遺體,是非常之舉,為的是讓英國朝野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面(viewing)。在英國,這個習俗可以追溯到17世紀;也許當年已是普遍實施的儀式,因此文獻中並沒有討論其中的義理。到了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這個「節目」才逐漸在英國上流社會的喪禮中消失。
俱往矣
但是在美國,「見最後一面」仍然是喪禮不可或缺的儀式,只要看過HBO影集《六呎風雲》就知道。影集中的一位主角是殯儀館化妝師。他的巧藝使親友感動、弔者大悅的情節一再重複,可見這個儀式的重要程度。
《六呎風雲》也有批判美國通行喪禮的情節。在美國,殯葬是個受法律保障的行業:只要死亡與埋葬相隔48小時,或屍體必須搬運某個距離,屍體就必須做防腐處理。殯儀館本來只是處理屍體的地方,在整個社會趨向世俗化的過程中變成了喪禮的籌畫、指導、執行中心。只要人有生老病死,這一行就不受經濟景氣影響。難怪美國人的住家附近,找到殯儀館的機率,比找到警察局、消防隊還高。可是殯葬業卻把喪禮徹底商業化了。
最誇張的,大概是路易西安納州一個殯儀館推出的「免下車」服務:弔者連車都不用下,就可以隔著玻璃窗與盛裝打扮過的死者見最後一面。這樣的點子驚動了美國國會,組成委員會調查。那位路易西安納的業者還振振有詞,說是這樣辦喪禮有幾個好處:家人親友可以隨時與死者見面;人人都不必顧慮別人的看法,刻意講究穿著舉止;只需在車道盡頭的簽名簿上簽個名,搖起車窗,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了。
美國殯葬業者為了營利,想出了許多點子,以刻意打扮過的死者為核心,音樂、花卉、排場、棺材,任何細節都有價碼,所以越來越多人選擇火化「歸為塵土」。2005年,火化的死者不到1/3,到了2016年已超過1/2。
不過,有評論者指出,美國殯葬業者發死人財的本事,由不得你不佩服;只要法律繼續規定屍體必須防腐,喪禮的形式(與花費)就難逃他們的掌控。釜底抽薪之計,是弄清楚屍體究竟會不會構成公衛威脅。有些族群實行「天葬」,部份原因是他們認為屍體骯髒、不潔。我們現在知道,有公衛威脅之虞的屍體並不多。在現代社會中,病理學者是負責檢驗屍體的主要專業人員,而美國的保險公司並沒有將他們的職業風險特意提高。
其實,喪禮是為生者舉行的,我們刻意裝扮死者,再見他最後一面,反映的是我們對身體的眷戀,對塵世的難捨。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都有人死後靈魂依依不捨的說法,達文西解釋道:
身體會毀壞,靈魂不會,但是靈魂在身體裡,有如管風琴中的風,要是風琴管壞了,風就不能奏出美妙的音樂了。⋯⋯靈魂想留在身體裡,是因為要是沒有身體機構,它既無法行動也無法感受。
相形之下,還是羅馬皇帝奧里略( Marcus Aurelius, 121-180)拿得起放得下,他在《沈思錄》中說:
死亡使我們不再受五官蠱惑、熱情支配、思慮操煩、欲望束縛。
更簡潔的可能是東方哲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不是嗎?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