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信是藥醫不死病〉全文朗讀
人有生老病死,生由不得自己,老病也由不得人,但是保健屬人事。起居有時、飲食有節、運動不輟,都是養生之道。即使人算不如天算,還有醫師把關。
其實我們對於人生的期望,是現代醫學塑造的。古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們卻以人生七十才開始自勉。儘管公衛學者早就提醒我們:生活環境日益改善才是推動平均餘命向上提升的主力,我們仍然對生物醫學寄以厚望。自古以來,醫學的最高境界就是生死人、肉白骨。自《科學怪人》以降,不知已有多少想像與實作企圖實現那個理想。
拉撒路四號、五號的確復活了
例如1934年,美國生物學者柯尼希(Robert E. Cornish, 1903-1963)以5隻狗做了「復活」實驗。他把那5隻狗取名為「拉撒路」12345號,就可以知道他的目的。在《約翰福音》裡,耶穌使已經死了4天的拉撒路復活,是行神蹟,想證明「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而柯尼希企圖以科學複製神蹟。結果我們只知道拉撒路四號、五號在心臟停止了5分鐘之後的確復活了,可是四號喪失了視覺、全身癱瘓、而且有明顯的腦創傷;五號醒來後情況好得多。由於實驗的細節從未發表,我們只能姑妄聽之。總之,柯尼希因而產生了信心,寫信向幾位州長要求以死刑犯做實驗。
在西方,利用死刑犯的身體做「公益」是自古以來的成規。在廿世紀之前,公開處決犯人,再公開由解剖學教授執行解剖與教學,可能是刑罰的一部分。而柯尼希打算使已執行死刑的犯人復活,有何「公益」?要是他成功了,反而會造成司法困境:復活的人是已定罪的犯人呢,還是「新人」?難怪柯尼希只能在瘋狂科學家名人榜上留名了。
不過,對於深陷絕境的人,期盼醫師擁有「生死人」的絕技是人情之常,很少人記得扁鵲曾經說過類似「藥醫不死病」的話。大眾媒體報導的「鬼門關前走一遭」故事,往往遺漏最重要的資訊,令人對醫學現況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
不存在所謂「符合醫學定義的死亡」
例如2011年美國一位46歲的婦人凱莉,跌入冰冷的溪水中,不知多少時候。急救人員趕到時,她的體溫不超過攝氏20度,還沒抬上救護車心臟便停止跳動。但是急救人員為她施行心肺復甦術(CPR),鍥而不捨。經過兩個醫院的急救處置,5小時之後,凱莉恢復了心跳。兩星期後,她出院了,只有手的神經受到輕微損傷。根據報導,在急救的那5個小時裡,凱莉的情況「符合醫學定義的死亡」。問題出在:醫學如何定義死亡?
在現代社會中,醫學與法律有扯不清的關係,醫師沒有權力單方面宣告病人死亡,不存在所謂「符合醫學定義的死亡」,只有「符合法律定義的死亡」,那就是「腦死」。從宣告「腦死」的法律規定就可以看出:呼吸、心跳停止並不足以讓人死亡。腦死的定義中,最重要的一個詞是「不可逆」。整個腦子──包括腦幹──功能完全喪失,而且「不可逆」,才算「往生」。
因此,如果醫師或生技公司把研究目標放在「生死人」的絕技,只能是噱頭──利用大眾的誤解。美國生技公司Bioquark正在招徠「志願者」參與實驗,在腦死之後做「復甦」治療,引起非議,就是這個緣故。
另一方面,凱莉的故事只是提醒我們,人體在低溫下的適應機制,在極端情況中能夠保命。許多類似遭遇的倖存者,生死關鍵可能都在低溫。
男嬰佳德能夠存活,全因低溫保護了器官
例如2015年初春,美國賓州不滿兩歲的男嬰佳德(Gardell)被沖入暴漲的溪水中,水溫只有攝氏1度。半小時後他才被救起,脈搏心跳俱無。醫護人員實施CPR,超過100分鐘。到達醫院時,佳德的體溫只有25度。5天後,他出院了,沒有神經學的損傷。他受到的最大傷害,是CPR導致的──肋骨斷了。醫師推測,他能夠存活,全因低溫保護了器官,降低氧與新陳代謝的需求。
當然,凱莉與佳德的倖存,功勞仍然必須記在現代醫學上,包括專業人員與設備。當年鐵達尼號的乘客就得不到那些專業救援。
話說1912年4月10日星期三中午,鐵達尼號啟航,在法國、愛爾蘭的港口短暫停靠接客之後,西向橫越大西洋,目的地:紐約。15日星期日晚上近午夜時分,在紐芬蘭東南方750公里處撞上冰山。鐵達尼號翻覆後兩個小時,收到求救訊號的船隻才趕到。當時海水溫度不尋常的低:攝氏零下二度。倖存者與救援者都指出,現場海域猶如一片冰原,布滿大小冰山,最大的高達60米。跌入那麼冰冷的海水中,即使身強體健的年輕人都撐不過十幾分鐘。死因是身體對低溫的自然反應:有些人因急凍而休克,心臟驟停,幾分鐘就死亡;大約一半的人,因為身體凍結了四肢肌肉以維持核心體溫,喪失運動能力。
大約1500人罹難。
不過,凱莉與佳德的案例也提醒我們,腦子似乎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脆弱,只要缺氧幾分鐘就會發生不可逆的創傷。最近耶魯大學醫學院的團隊做的實驗似乎證實了這個直覺。
使神經生理活動復甦,並不等於恢復大腦功能
耶魯的研究人員到屠宰場買下新鮮的死豬頭,加急送回實驗室取出腦子、連上特製的維生系統,供應氧氣、營養。那時豬已死了4個小時。接下來6個小時,研究人員做了一系列觀察。在細胞層次上,接上維生系統的腦子能維持原有的結構,而對照組的腦細胞已開始崩解。接著發現有些細胞已重新啟動正常的代謝活動,研究人員也能啟動一些神經膠細胞的免疫功能。一些神經元的突觸結構保持完整。進一步的實驗顯示,那些神經元的電生理學特徵仍然存在,對電的刺激有反應。也就是說,它們能接收或傳遞神經衝動。
不過研究人員強調,他們觀察的是一個個的細胞,整個過程中並沒有觀察到「大腦整體」的活動,例如腦波──「活的腦子」必然有的生理現象。事實上,研究人員刻意抑制了神經元的激發機制,以避免意外。(例如癲癇就是局部腦組織過度活躍、不受約束的後果。)他們明白指出,使死豬腦的神經生理活動復甦,並不等於恢復大腦功能。研究人員顯然想與換頭、大腦移植等不切實際的點子劃清界線。
這個研究的最終成果,也許會延遲醫師宣告「腦死」的時刻,但是不會改變「死亡」的定義。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