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寄意形骸之外〉全文朗讀
1697年3月9日,俄國彼得大帝(1672-1725;1682即位)派使節團訪問歐洲。團員多達250人,可是團長最棘手的任務卻是彼得本人;他混跡其中,不欲人知。這可是個難題──彼得身高超過2米,即使沒有畫影圖形,也不難指認。
這次訪問,彼得的考察重點在造船、操船技術,以及海戰兵法。因為俄國一直是個內陸國,從北方出波羅的海,必須與瑞典爭鋒;進入黑海,又有奧圖曼帝國擋道。事實上,俄國早就開始派年輕人到歐洲留學。彼得的父王與他本人都知道,與西歐國家相比,俄國太落後了。儘管自覺形穢,彼得仍然預期會受到先進上國的歡迎,因為前一年他的軍隊拿下了亞速夫要塞──俄國進入黑海的門戶。消息傳到荷蘭,彼得被視為驅逐伊斯蘭勢力的英主。8月中,使節團抵達阿姆斯特丹。彼得本來打算到贊丹的造船廠當學徒,但是很快教人看破了行藏,只好回到阿姆斯特丹,由有關人士安排到東印度公司的造船廠,一待就是幾個月。閒來他在城裡四處逛,什麼都感興趣。
除了航海科技,彼得特別留意醫學,因為俄國沒有訓練醫師的機構,建立醫學院的計畫又不成功。彼得麾下的軍隊,軍醫都是歐洲訓練的,而且夠格的醫師並不多。阿姆斯特丹市長長期與俄國做生意,到過俄國,對於那裡醫學落後的現實,有一針見血的評論──「俄國藥、有三寶:白蘭地、胡椒、與大蒜」。9月17日,市長帶彼得到號稱「世界第八奇觀」的魯虛標本館參觀。
魯虛最重要的成就,是發明保存生物組織的新技術
魯虛(Frederik Ruysch, 1638-1731)是阿姆斯特丹外科醫師公會的人體解剖學教授,外科、產科醫師都得上他的課。此外,他還是法庭認可的鑑識專家,不時負責檢驗凶案屍體。魯虛最重要的成就,是發明保存生物組織的新技術。他經手的標本纖毫畢露,促進了人體解剖學──研究人體的構造與機能。
例如魯虛使用的染料與注射技術,能讓組織中最纖細的血管都浮現出來,包括動脈、靜脈之間的微血管網。他同意其他學者的理論,認為每一內臟都有分泌功能,但是他強調:出入臟器的血管,才是尋繹分泌液功能的關鍵線索。
魯虛的標本館到處都安排了感嘆人生短促的雋語,不過一般人到此參觀,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栩栩如生的屍體。他們像睡著了一樣,與生人唯一的差別就是生氣。那一天,據說年輕的沙皇情不自禁,溫柔地親吻了一個「魯虛的孩子」,因為那個孩子像是正在微笑。25年後回首前塵,魯虛仍然認為那是對他的技藝的最高禮讚。魯虛布置標本的方式也是一絕,簡言之,極盡華麗之能事。他也因此受到批評,他的辯詞是,他的展示
可以減輕我們看見屍體時,心裡自然產生的負面情緒;
因為身體是靈魂之逆旅,善待身體,是為了保存靈魂的榮耀與尊嚴。
用不著說,魯虛窮30年之力研發保存屍體的技術,終極目的是科學。讓死人看來像是睡著了,不是炫技,而是為了科學:使屍體保持生前的性質,解剖屍體才能獲得準確的知識。因此儘管他受到批評,成就可不能抹煞。1727年,牛頓過世,法國國家科學院選出魯虛繼承牛頓的外籍院士席位──那可是無比的榮耀。
彼得大帝銳意西化,以博物館為啟蒙工具
話說彼得返國後,便下令廣事蒐集「自然珍奇」,包括各種生物、地質標本,以及地下出土的化石、古物。他還在1716年再度造訪魯虛,以天價買下全部標本。遷都聖彼得堡之後,起先所有標本都收藏在夏宮。1719年,收藏品轉移到以一貴族宅邸改建的沙皇博物館(Kunstkamera)供民眾參觀;1728年,位於冬宮對面的全新館舍落成,即今天的人類學與民族學博物館,魯虛的標本仍然在那裡展出。頭幾年,博物館裡還有活生生的「畸人秀」──侏儒、巨人、畸形人、與動物。彼得下令善待觀眾,不僅免費入場,還供應咖啡、蛋糕、酒精飲料,全由沙皇請客。有時他還親自擔任導遊,為貴族與外國使節解說藏品來歷與價值。
彼得大帝銳意西化,以博物館為啟蒙工具,分明是利用解剖學標本與畸人秀吸引民眾。可是,歐洲上國卻對類似做法頗有疑慮。
例如1712年有位外科醫師籌辦了一個人體解剖學展覽,在巴黎各區展出,引起檢察長的注意。展出的標本主要是蠟製的,可是法國內閣仍然做出決議:
支持檢察長的結論,……只准展覽在白晝開放:冬天,上午9時到下午5時入場;夏天,上午8時起入場,直到下午7時;標本必須對自然部分做適當處理。違規即罰款,並撤銷許可。
所謂「自然部分」是什麼意思,並不清楚,大概暗示展出的標本有礙風教。例如魯虛的標本在「敏感部位」都有衣物遮覆。不過,即使有這層顧慮,當局仍不敢直截了當地禁止這個展覽,可見這種展覽的教育功能,誰也無法否定。
西方直到18世紀,學習人體解剖學,仍然不是醫師的專利
令人好奇的倒是:什麼教育功能?根據當年巴黎皇家美術學院解剖學教授蘇依(Jean-Joseph Sue, 1710-1792)的看法,
透過解剖,自然就像攤在我們眼前的一本書,你可以在其中探賾索隱,得到的印象更鮮明,其他方法,全比不上。
研究解剖學是為了活人;解剖學的教材,是人或野獸的屍體。
由於鑽研這門學問的人,目的不見得相同,你很容易設想,藝術創作者不是唯一對解剖學感興趣的人,醫師、神學家、法學家,或任何從事人文或機械行業的人,都有用心之處。
換言之,西方直到18世紀,學習人體解剖學,仍然不是醫師的專利。因此,對於人體標本,興趣不同的人,橫看成嶺側成峰,可能各有妙悟。
時移世變,200年後的今天就不同了。
德國解剖學家哈根斯(Gunther von Hagens)以樹脂防腐技術製作的「人體世界」展,在歐洲展出,所到之處無不引起非議,爭論焦點往往在所謂的「品味」──只有在人體解剖學的教育功能大幅萎縮之後,品味才會成為爭議的核心。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