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陳玉梅,現在是鏡文化主筆。
我擔任記者多年。過去,訪問過許多名人,但更多時候,我訪問的是市井小民。在這十集的podcast裡,我想來跟聽眾談談為什麼我對小人物,這麼情有獨鍾?
【暗巷內還有幸福嗎S01E00】人們所做的事,都不斷展現驚奇與戲劇性
大千世界裡,小人物有許多的無奈跟無力,過往在主流媒體卻很少看得到他們的面孔、聽得到他們的聲音。因為出身工農家庭,但讀大學、研究所又讓我接觸到中產階級的世界,處在這樣的階級夾縫的位置中,以及成長過程的某些邊緣經驗,讓我可以看到這群人。我順著我的喜好走,真心地對他們感興趣,我相信這也可以吸引讀者。他們不管是宣洩或分享他們的遭遇跟故事,因為非常真實,顯得格外動人。他們每每給我很多意外與驚奇,是我在訪問他們之前始料未及的,他們經歷的有些事件本身就非常精彩,充滿許多小說的特質,像是戲劇張力、衝突矛盾、秘密以及幽微的人性。
我常在想,「真實」跟紀實寫作為什麼這麼吸引人?後來看到美國非虛構作家金瑟曾對此解釋過,我覺得很切中我每次採訪到真實的好故事的那種啊哈的經驗。他說:「世界上找不到比真實更有趣的事。人們所做的事、還有他們所說的話,都不斷地展現出驚奇、古怪跟戲劇性、幽默感,甚至痛苦,一再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誰能發明這些在現實生活中的拍案驚奇?」我在這十集podcast裡,會盡量展現這些活生生的話語,讓大家看到人小物展現的趣味。
其實,人間有太多的問題,具體而微地落在不同的人身上,我希望讀者透過我的報導,進入這些市井小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甘苦,他們的壓抑,他們卑微的慰藉跟願望。原來,在我們大多數中產階級光鮮的世界以外,還有很悲慘的世界。
這些人離我們很遠嗎?
可是,隨我們越了解這些社會現實,我們不禁會問:「這些人離我們很遠嗎?」其實他們就在我們周圍,甚至是你我的父母、姐妹、朋友跟鄰居,尤其這些年,隨著社會風險越來越高,越來越多中產階級墜落跟消失,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底層社會的人,都曾經是你我,只是因為一個失業或是意外,而不斷往階級下方滑落。人生有太多不同的際遇,在這裏,我要來談我訪過的街友、卡奴、性工作者,還有冤獄跟冤案的受害者,最後也要來談我訪過的死囚跟死囚之父的故事。這些人在我們這個教忠教孝的社會裡,早已被標籤為都是因為個人有什麼污點或道德瑕疵,才淪落到後來的人生,可是真的是如此嗎?另外,我也想帶讀者看看,當人每天都是為了最基本的求生存,面對的都是本能的飢餓與慾望時,人會用怎樣的姿態跟樣貌活著?
其實他們許多人都是在制度的迫害、階級的壓迫裡掙扎求生,仍努力展現活著的美好與人性的尊嚴。他們有人如今已經不在了,但是他們肉體雖已回歸塵土,卻留給我們許多重要的生命論述,或許他也可以幫助我們學著也接納自己的生命歷程,學會面對某些最艱苦的挫折,包括那些失落、悲傷、遺憾、失敗,跟錯誤,並且能從其中找到理解跟慰藉。
多年的訪問經驗,我看到,台灣社會像彩虹般擁有多元的顏色。我常覺得我是在做一件幫助更多人理解這個社會,不同族群的工作,因為理解,可以讓我們更寬容,當社會更開放,不同的人可以更自在地活著。
最後我要來跟大家談兩個出身貧民窟朋友的故事,他們因為理解自己過去,而學著原諒,療癒了自己。
住貧民窟的韓迷J,與生於萬華的教授
第一個是我在學習韓文時認識的同學J,她畢業於很不錯的私立大學,專長電腦跟程式設計。她外表看起來就是個愛追韓劇、對韓星著迷的媽媽。我是在她的部落格上看到她寫她的故事。她出生在大道路上的平宅,當年那是台北市的貧民窟,她記錄下自己一家孤兒寡母在那裡求生的經驗,還有她怎麼變成後來的自己?
她的父親當年在中國大陸當公務員,來台後,娶了本省籍書讀不多的媽媽,因為教育程度跟觀念的落差,父母感情並不好。J的父母各有各的情慾生活,在家就是經常大打出手,J的父親後來因為中風突然走了,當時是看病醫院還要收保證金的年代,J的母親一肩挑下父親留下的住院債務。J的母親要養孩子又要還債,開始利用各種手法求生,靠著跟社會局承辦人員拉關係,J的母親申請到平宅,八坪大的房子,一個大通舖,小廚房跟廁所,全家三口擠在這裡,潮濕陰暗,陽光永遠照不進來。
平宅裡幾乎都是老兵,空氣中瀰漫著老人味,也經常發生老人孤獨死在房裡的事。J的媽媽除了幫忙他們打掃,就是利用身體跟著這些老兵交換一些利益,J說,有屋君,幫忙付房租的;貢君,負責進貢金錢,養他們幾個拖油瓶的;飯君,負責請吃飯的。J說到這些母親的陳年過往,風趣幽默,但是當時,她是非常痛苦的。
J根本不敢讓同學知道她住在貧民窟,因為當時那種歧視是很可怕的,但是班上某位同學下課跟蹤她,還是讓班上同學都知道了,自此她不斷受同學嘲笑排擠。他們班上有另外一個男同學也住在平宅,也同樣遭受到恥笑,兩個就這樣互相取暖,度過中學三年。後來這位男同學去當男公關,他跟J說,因為他痛恨貧窮。
J自卑壓抑,高中失常沒考好,去唸五專。母親經常帶不同的叔叔回家,有次還差點性侵J,當J後來跟母親說時,母親還不相信,她很難過,決定搬出去。後來,她考上不錯的大學,終於離開那個家,追求自己的獨立成長,開拓不同的生活經歷,他慢慢走出那個自卑的自己。
而J的母親後來終於也離開平宅,在大馬路上買了新房子,陽光終於照得進來了。
J的母親就是盡責地完成她身為妻子跟母親的責任,可是當她完成這些責任,卻發現原來先生在中國還有元配,原本她年年去祭拜J的父親,後來再也不踏進他的靈前。J後來好像在寫自己家族的回憶錄,他說,他的父親雖然背叛母親,但是那是時代的悲劇,對她來說,父親卻一直是個很好的父親;而母親從小徘徊在不同男人間,尋求利益,也滿足自己的情慾,雖然也差點鑄成錯誤,但是母親終究是靠著這些餵養一家人溫飽,並讓她受到好的教育,她最後終於能理解這些,而對母親充滿感謝。
另一個是大學教授,成立協會希望幫助更多人了解萬華的底層社會。他會走上這條路,是因為他從小就住在萬華違章建築的大雜院裡面,在這個髒亂的環境裡,住著底層勞工。像他媽在幫傭,一個中午要幫三戶人家煮飯,全身都是油煙跟魚腥味;他外公跟舅舅都是工地工人,而鄰居也都在做粗工、開貨車等。附近人家都說他們是野孩子,很看不起他們,讓他很受傷。他後來唸社會工作,從知識裡幫助自己,他開始整理自己過往的貧窮經驗,試著療癒自己過往那些受傷的經驗。他說,小時候,他真的很不喜歡媽媽身上的魚腥味,但是後來他卻覺得那味道非常了不起,就像他們大雜院那些底層工人,不都是為了社會的發展,才留下那滿身的傷痛跟污穢,難道不該感謝他們嗎?
以前我做人間異語專欄時,每次去跟大學同學分享經驗,我都會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寫一篇異語,因為不管我們身處何階級,其實我們身上都有某種邊緣、被社會排擠的部分,當我們能理解這些,或許就比較可以接納自己,其實這些都成為我們後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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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週日,聽國內外經驗豐富的記者,分享深度報導的寫作心法,還有那些在報導文字之外,只記載在記者手札中的故事。第一季節目「暗巷內,還有幸福嗎?」由鏡文化主筆資深記者陳玉梅所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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