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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還科普專欄】被迫修改的博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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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還科普專欄】被迫修改的博士論文
古人早就知道鴉片的藥用價值:止痛。而在西方,鴉片早就是尋常物事。藥房買得到,不用處方箋;價錢不貴;也沒有汙名,「毒品」一詞還沒問世,當然無所謂販毒。有人上癮,但是沒有人做系統的研究,也就沒有相關的知識。

王道還科普專欄〈被迫修改的博士論文〉全文朗讀

2004年8月9日下午,研究生希爾曼(David Charles Hillman)面臨了重大抉擇。他剛經過一場折磨:兩個小時的博士論文口試。口試委員一共五位,除了指導教授,另外四位中還有研究所所長。他們一一退出口試間,面色凝重不發一語。最後,指導教授告訴他:論文中有一章必須刪掉,其他各章也要把相關文字清乾淨。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還有哪一句名言更能表達他的處境呢?只不過他的答案與哈姆雷特不一樣:250頁的論文變成198頁,希爾曼得到了博士學位。
西方文明的兩大源頭,主要的人文創作者都會利用「迷幻藥」
希爾曼的論文,主題是古羅馬「非醫藥」文獻中直接間接提到的藥物,那些資訊可以增進我們對當時的醫藥水準、生活細節、以及相關文化態度的理解。使用藥物配製毒藥與化妝品,是他的兩個焦點。希爾曼在進入博士班之前,受過細菌學訓練,得到碩士,因此他可能獨具隻眼、而有獨見創獲,完全由文科出身的研究者就占不了這個便宜。
哪裡知道,令教授不能接受的那一章,正是希爾曼的獨見創獲:他揭露了羅馬共和時代(西元前3-1世紀)的「迷幻藥」風尚。當年,主要的「迷幻藥」是鴉片。而在21世紀,人人都知道由鴉片提煉出的嗎啡、由嗎啡合成的海洛英都是「毒品」;美國早就對毒品宣戰;大都市黑社會的重要經濟基礎便是販毒。所長可能浮想聯翩,不能自已,才會對希爾曼脫口說出:古羅馬人不會做這種事!
希爾曼從論文中刪掉了那一章,可是並沒有背叛自己的研究成果。他將那一章擴充成為一本書,4年後出版。他指出西方文明的兩大源頭(希臘、羅馬),主要的人文創作者都會利用「迷幻藥」——即鴉片。(The Chemical Muse: Drug Use and the Roots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by D. C. A. Hillman, 2008. Thomas Dunne Books. )
所謂亞洲藥,指的就是鴉片
事實上,就文學史而言,希爾曼的說法並不新鮮,早就有評論家指出英國19世紀的文學中潛藏著一個陰謀:將「吸毒」視為與「喝酒」一樣的正常行為。這樣翻譯可能會引起抗議,就依字面的意思來譯吧,他說的是:將「亞洲藥」(Asiatic drugs)視為與「歐洲酒」(European wine)一樣的尋常物事。所謂亞洲藥,指的就是鴉片。
他這麼說,因為許多知名的、有影響力的作家,都服用鴉片,或鴉片的衍生物。例如浪漫主義健將柯立芝(Samuel Coleridge, 1772-1834)、偵探小說先驅柯林斯(Wilkie Collins, 1824-1889)。除了英國作家,其他國家的著名文人也是這一大潮中人,如美國的愛倫坡、法國的波特萊爾。一點不錯,「大潮」,而不是什麼陰謀。
因為以鴉片解放肉體、心靈的折磨,歷史源遠流長⋯⋯。古人早就知道鴉片的藥用價值:止痛。而在西方,鴉片早就是尋常物事。藥房買得到,不用處方箋;價錢不貴;也沒有污名,「毒品」一詞還沒問世,當然無所謂販毒。有人上癮,但是沒有人做系統的研究,也就沒有相關的知識。
服用鴉片的心理效果,第一篇明目張膽的報告,以《懺悔錄》為名,是文學作品,1821年在《倫敦雜誌》9、10月號刊出,立即轟動。作者德坤西(Thomas De Quincey, 1785-1855)並未署名,文壇謠傳是柯立芝寫的。德坤西寫作時,由於經濟困窘、身心俱疲,必須以鴉片提神。他的文字也許因此展現了特殊的魅力,「像著了魔一樣」,第一次聽說鴉片的讀者難免好奇。
人早在7000年前便知道採食罌粟種子
但是,即使是前面提到的英國評論家,可能也難以接受希爾曼的論點。因為他顯然認為鴉片是從亞洲傳入的;他刻意將歐洲與亞洲對立起來。這個「西方 vs. 東方」的觀點,其來有自,也源遠流長。西元前五世紀,波斯企圖征服地中海的希臘世界,結果鎩羽而歸。西方自史學之父希羅多德起,便將那一連串戰事視為自由保衛戰。東方代表富庶、專制、奴役的形象於是誕生,這一印象流傳至今,已深入人心,滲透廿世紀的冷戰論述,甚至奇幻文學(如《魔戒》)。
生產鴉片的植物——罌粟——非常神秘。我們不知道它的起源地,沒有找到它的野生祖先。它生產的四十多種生物鹼,有止痛效果的只有三種:嗎啡、可待因(codeine)、蒂巴因(thebaine;副嗎啡)。其他的野生植物,如果也生產嗎啡,量都非常少。根據考古證據,人早在7000年前便知道採食罌粟種子。1854年,瑞士蘇黎世湖的東南岸,因為湖水下降,湖底露出一座新石器時代的高腳長屋。當年生活在其中(公社?)的人(湖人?)不但不受湖水、野獸、敵人騷擾,還能利用湖邊的空地種植植物:包括小麥、蘋果、豆子、麻、大麥、以及罌粟。(按,一茶匙罌粟籽含有1.6公克蛋白質;麻籽,1.9公克。)
當然,蘇黎世湖遺址並沒有人服用鴉片的證據。但是它至少提醒我們:罌粟在古希臘文明興起之前,早就在歐洲了,對古希臘人而言,絕不是「亞洲」貨。
不過對二十世紀中葉美國反文化運動的風雲人物柏洛茲(William Burroughs, 1914-1997),蘇黎世湖遺址至少提供了一條線索,顯示我們智人很早就開始利用鴉片追求精神境界。1959年他發表一部小說,想像三萬年前一群克羅馬儂人在阿爾卑斯山,巧遇罌粟種籽莢漿液的凝結物——即生鴉片。
每一種鴉片類止痛分子都有副作用,就是上癮
罌粟野生種的原生地在哪裡?人什麼時候發現來自罌粟的鴉片有止痛、迷幻效果?都是事實問題,我們只能憑證據說話。偏偏歷史上的事,黑白分明、鐵案如山的證據並不常見。因此先入之見,或者文化態度,必然有作祟的機會。希爾曼的遭遇其實稀鬆平常得很。
對歷史的解釋見仁見智,爭執雙方不難一笑泯恩仇,可是成見要是扭曲了對現狀的理解,可能就茲事體大了。最近美國總統川普與中國的「鴉片戰爭」就是一例。原來美國爆發了「鴉片流行病」,不只是公衛機構的挑戰,也成了法院的沈重負擔。所謂的鴉片,指的是以人工合成的鴉片類分子,如芬太尼、舒芬太尼,止痛效果更強大。它們與嗎啡、海洛英都叫做鴉片類止痛藥,因為作用機制類似——透過同一類受體。
問題在:每一種鴉片類止痛分子都有副作用,就是上癮。過去每次發現功能更強大的鴉片類止痛藥,宣傳說詞都是:由於功效強大,因此用量小,不會上癮。可惜事與願違。上癮是老問題,另一個問題也是:鴉片類止痛藥有類似迷幻藥的作用。據美國疾管局(CDC)統計,美國因鴉片類藥物過量致死的人數,從1999年的8,048上升到2017年的47,600。也就是一年接近5萬人;而整個越戰期間,美軍死亡人數還不到6萬。
任何新發現、新發明都是人性的新考驗
對於「鴉片流行病」,川普採取了「東vs.西對抗觀」:去年12月初,他以推特指控中國是美國輸入芬太尼的主要供應國,並說2017年芬太尼造成的死亡人數高達77,000人。(這個數字怎麼來的?)他要求習大大立法明訂販賣芬太尼為刑事罪,嚴厲懲罰。(今年4月,中國宣布將芬太尼等鴉片類止痛藥列為管制品。)
可是美國的法院懲罰的卻是在美國生產芬太尼的製藥廠。因為它們無視於芬太尼造成的悲劇,繼續以可議、甚至不正當的手法推銷。例如提供誤導、不實的資訊,並以金錢收買醫界與醫師。結果醫師將處方數量與討好病人看得比病人福祉還重要。於是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控告嬌生集團以及子公司楊森藥廠,要求鉅額賠償以善後。今年8月底判決出爐,法官同意控方主張,認定被告的行銷策略造成「公害」,裁定被告賠償5.72億美元(約合新台幣180億)。由於類似的訴訟數以千計,這一判決大快人心。
任何新發現、新發明都是人性的新考驗。只不過有的容易應付,例如希爾曼的遭遇;有的棘手,如芬太尼。
王道還。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
華文世界第一家致力於播客內容的媒體——《鏡好聽》聲音網站優質節目免費聽:https://voice.mirrorfiction.com
更新時間|2023.09.12 20:3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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