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還科普專欄〈由來好夢最易醒〉全文朗讀
1793年1月21日,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走上斷頭台,他的下場對歐洲各國皇室都是一個警告。對知識分子當然是更大的刺激,正好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正面反面評論都有,互相叫罵自是難免,執政當局不敢大意,密切監控。
那一年,英國文人哥德文(William Godwin, 1756-1836)出版了《政治正義論》,批判既有的政治制度,宣傳無政府主義。哥德文信仰進步,他的願景超越了禮運大同篇:未來的世界「沒有戰爭、罪行、毋需司法機構、也沒有政府。此外,沒有疾病、苦難、憂愁、憎惡。」那個世界中,眾生平等,一切共享,連婚姻契約都廢除。真是個美麗新世界!以今天的術語來說,好一個烏托邦。可是當權者都知道,越美好的願景顛覆性越強,考慮查禁這本書。好在樞密大臣認為書的定價太高,銷路有限,裁定聽其流通。
教科書把《人口論》濃縮成一句話
這書有多貴呢?63先令;超過3鎊。(一鎊等於20先令。後來政府為鼓勵生育,擬議每一家戶只要有3個孩子,每星期就發1先令。)可是有興趣的大眾組織讀書會,集資共享,這書的影響力還是擴散出去了。不過在思想史上,這本書最重要的意義,不妨說是拋磚引玉——引出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
1798年夏,《人口論》問世,書名便指名與哥德文商榷,第一章即將主旨簡要地揭示。馬爾薩斯指出,人類社會持續進步的可能,受制於兩個自然律:第一、人需要土地生產的糧食過活;第二、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由於土地的生產力跟不上人的生殖力,因此人類社會不可能持續地進步下去。要是以人口增加當作國家進步的指標,那麼這一進步遲早會抵達「拐點」:人口增加對經濟的正面效應轉為負面。
這些論點我們在學校裡都沒有學過,因為教科書把《人口論》濃縮成一句話——人口以幾何級數增加,土地的生產力以算術級數增加——再以事實指出馬爾薩斯錯了。當年《人口論》參與的政治、經濟討論,全都無影無蹤,因此我們外行人很難理解凱因斯的評論與感嘆。他說:馬爾薩斯是出身劍橋大學的第一位經濟學者;要是經濟學在19世紀的發展遵循馬爾薩斯開拓的道路,現代世界會是更睿智、更豐富的地方。(案:亞當.史密斯是牛津大學的畢業生。)
《人口論》是達爾文構思天擇理論的「觸媒」
有趣的是,《人口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不來自經濟學,而來自生物學。幾乎每一本生物學教科書討論生物演化的那一章都會提到:《人口論》是達爾文構思天擇理論的「觸媒」。另一位獨立想出天擇理論的生物學者華萊士也是受到《人口論》的啟發。原來馬爾薩斯用來凸顯生物生殖潛力的比喻:(相對於算術級數的)幾何級數,讓達爾文、華萊士覺悟:每個生物族群中都有大量個體沒有機會生存或生殖,只有「適者」才能生存與生殖。「適者生存」正是天擇的同義語。
生物演化論問世後,為關於人類未來的想像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阻礙社會進步的人性枷鎖,如貪嗔痴,是不是有朝一日會被「天擇」芟夷清淨呢?事實上,哥德文當年就意識到人的情欲——生殖力——是社會進步的限制因素,但是他很樂觀,認為知性的進步、幸福的生活會降低人的情欲。馬爾薩斯指出那是毫無根據的說詞。到了19世紀中,斯賓塞便以生物演化論論證腦子越演化、情欲衝動越低,因此進步的成果不會被情欲吞噬。
不過生物演化論對於「進步」信念,在當年主要的衝擊是負面的:有識之士擔心我們的善念——恫瘝在抱、救死扶傷——無異取消「天擇」。有關「種族退化」的憂慮流行一時。對這個發展,馬爾薩斯地下有知,想必啼笑皆非,因為他當年指出政府的濟貧措施往往加重窮人的苦難,因而反對濟貧。結果他贏得罵名,至今難以平反。
時間旅行者到了八十萬年之後的世界
然而,當年對於人類的演化前景,最有創意的想像,大概就是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的《時間機器》(1895)了。威爾斯的出生年晚了馬爾薩斯一個世紀,他們兩人的出身有如雲泥之別。威爾斯家境不好,沒有受過完整教育,三十歲之前備嘗貧窮的滋味。他自己說《時間機器》的主題是:安全帶來退化。可是以當年嚴重的貧富不均為背景,這部小說讀來有如警世寓言。
小說裡,敘事者是時間旅行者,他發明了時間機器。首先,他到了八十萬年之後的世界, 發現人已經演化成兩個族類,依洛埃(the Eloi)與末辣克(the Morlocks),分別代表資本家與勞工,分別生活在地面上與地面下。他們由於經濟分工,分開生活、各自嫁娶,因而分別演化。所謂安全帶來退化,依洛埃(資本家的化身)大概是最教人難以忍受的例子:他們美麗、優雅、纖弱,過著舒適的生活,無所用心。結果,他們的智力退化,成為末辣克的「家畜」——由末辣克照料,供應一切生活物資,也成為末辣克的食物。更令人心碎的是,他們不明白自身的處境,不知悲哀為何物。
幾經波折,時間旅行者最後覺悟:生活中的變化、危險、困難,能淬煉多元智慧;不變、不需要變的生活方式,不需要智慧。順著這個邏輯,人類一旦建立舒適、安逸的社會,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就無異走上自殺之路。
工業發達之後,國家(或者資本家)富了,一般大眾呢?
其實馬爾薩斯在《人口論》第一章也以「人類演化」做例子,討論相關的問題。只不過那時生物演化論還沒有站穩腳跟,因此他的論證重點不在人類演化的結果,而在人類演化的可能:
為了提出我的論證,首先我必須確定我的前提都有堅實的基礎,而不是向壁虛構。要是一位學者告訴我:他認為人最後會變成鴕鳥。……他必須證明人的脖子已經逐漸拉長了,嘴唇越來越硬、越來越突出,腿與腳的形態每天都在變化,而且身上的毛髮變成了羽毛。人發生這麼神奇的變化,究竟有沒有可能?要是無法證明它是可能的,口沫橫飛地討論人變成鴕鳥之後是否幸福,既浪費時間也浪費唇舌。
他對威爾斯的寓言也會提出這樣的批評嗎?凱因斯提醒我們:《人口論》不只提出了幾何級數 vs. 算術級數的對比,他還透過歷史比較研究觀察正在勃興的現代社會,不只注意到優點,也注意到缺陷——現代社會可能埋藏了腐敗的種子,造成停滯或衰落。馬爾薩斯支持自由貿易,卻贊成保護農業,正是出自這樣的比較眼光。在工廠裡勞動的工人,生活品質好嗎?工業發達之後,國家(或者資本家)富了,一般大眾呢?勞動薪資比較高嗎,可支配所得增加了嗎?
總之,生活更幸福了嗎?這不正是政治、經濟最根本的問題?
作者小傳─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