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7 10:30 臺北時間

【陳栢青書評】你當我塑膠──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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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你當我塑膠──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
持續耕耘了三個年頭的「鏡文化書評」,由四位書評作者輪流撰寫,每周推出一篇針對近三個月內人文/文學類新書的深度導讀,在本篇陳栢青書評〈你當我塑膠──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刊出後,便將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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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你當我塑膠──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全文朗讀

蘇致亨談《毋甘願的電影史》成書過程和創作理念

《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蘇致亨著,春山出版社出版
台語電影和張愛玲有什麼關係?1963年邵氏電影總裁邵逸夫訪日,卻在沖印廠布告欄上,看到死對頭電懋影業正籌拍梁祝故事,電影陣容多豪華,請來天王巨星李麗華反串梁山伯、玉女尤敏飾演祝英台。邵逸夫遂下令李翰祥搶拍。電懋版本梁祝從拍攝到抵台上映耗時兩年,李翰祥卻只用了半個多月便全劇殺青。後到遂成先來,彷彿我們這個世紀初王家衛宣布籌拍《葉問傳——一代宗師》,黃百鳴卻搶快要人拍出《葉問》,甄子丹一夥人硬橋硬馬都打到第二集了,那邊廂宮二小姐還沒見馬三。葉問沒真的打對台,1963年《梁祝》引入台灣時,李麗華也未能對上凌波,但梁山伯和祝英台還是鬧雙胞,原來台語電影「山伯英台」也在此時上映,是日四月二十四,兩部電影一起首映,台灣街頭正式上演港台喋血戰,國語鬥台語,黃梅調對尬歌仔戲,強龍要壓地頭蛇,這後續發展,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都幫你詳細劇透了,那可真是連台好戲,幕前紅袖招,軟語呢喃,幕後實打實,愛情電影變成商戰劇《廣告狂人》、《華爾街》,且看一連串陰錯陽差使港片提早台片延後,發行商又怎般在其中使力,更牽涉國府政策和黨的力量——國家機器在山伯和英台的愛情之間動得很厲害啊。那些年你信仰的愛情,愛得坦蕩蕩,背後長干戈。
你知道台語電影的存在嗎?你叫得出幾部台語電影的名字?
後續故事發展的其中一條線是,梁祝化蝶飛去,李翰祥乘風而來。大導演拍《梁祝》時「有受了委曲的感覺。所以我早已等待機會他去。」「等到梁祝在台灣造成空前記錄的時候,這一念頭就更容易產生。」李翰祥在《三十年細說重頭》中這樣追憶。山伯英台難成眷屬,李翰祥離開邵氏,不當下屬。當然電懋影業也在背後推了一把——像替自己螢幕上遲來的梁祝做了痛快的報復。連邵氏要李翰祥支付的違約金,電懋也出了一部分。李翰祥後來在台灣成立國聯影業,命名便取了國泰機構電懋的「國」字。梁祝裡蝴蝶一振翅,港台影壇都受了影響。
李翰祥渡台,跟著帶來一票香港電影人才。台灣國語電影影壇也因為《梁祝》賣座而升起莫大的信心。中影厚了底氣,打算接手籌辦亞洲影展。「健康寫實」路線在此時被提出,這是否成為國片的未來在那時還未看出,倒是台語電影的命運在這一刻先被揭了底,如果你看過當年亞洲影展特刊,根據《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描述,「台語電影只出現在整本英文特刊一篇介紹台灣電影短文中的一段,而且被定調為台灣電影史上的一項副產品。」——彷彿預言了整個台語電影史的命運,這樣一個曾經在台灣風光多年,因為旺盛的拍片量甚至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為世界第三大劇情片生產國的風光電影,在後來世代中的記憶,甚至沒有比一段文字更多——我們講國片史,談的總是台灣新電影,永遠是健康寫實路線,你知道台語電影的存在嗎?你叫得出幾部台語電影的名字?
梁祝蝴蝶的振翅,波動遠抵文學圈
真正的意外發生在亞洲影展最後一天。1964年6月24日,民航CT106號班機由台中出發後不久便墜毀。機上五十七名乘客無一倖存。世稱「神岡空難」。罹難者名單中包括陸運濤、周海龍、王植波等人。陸運濤是誰?他正是電懋的總裁。周海龍則為電懋常務董事,王植波為電懋製片主任。飛機這一摔,改變了台港電影圈歷史。
所以,台語片和張愛玲到底什麼關係?《梁祝》旋風讓國語電影打進更多一線影院中,也進入臺灣觀眾視野。那之後引發的事件或偶然或必然,不是餘波,而是巨震。而其實張愛玲在這一連串風暴中早就登場了,在陸運濤時代,宋淇找張愛玲為電懋寫電影劇本,文學裡的祖師奶奶,現實人生中也是要過活的。張愛玲這一寫七八年,期間還曾為電懋寫下《紅樓夢》電影劇本,他在給賴雅的信中提道「眼睛因為長期工作,都出血了」,醫生需連打十二支針劑壓下,這麼說來,紅樓真的是張愛玲的夢魘啊,字字寫來皆是血,文學的比喻成了人生的真實。可《紅樓夢》終究未能開鏡。因為邵氏又再次搶拍了《紅樓夢》。彷彿梁祝大戰的故事重演,張愛玲的紅樓夢碎了,隨著飛機折翼,陸運濤離世,公司幾番改組,張愛玲告別電懋,從此離開電影圈,銀燈高掛。梁祝蝴蝶的振翅,波動遠抵文學圈。
某個方面來說,台語電影確實是塑膠,是物質
如果,就是有那麼多如果,如果電影《紅樓夢》能拍攝,張愛玲是否有餘裕能把正經營的小說《少帥》寫完,而且有更多機緣來台灣取材收集資料?那他會否離台灣文壇更近?又如果,陸運濤沒有搭上那班飛機,張愛玲持續為電懋寫劇本而保持收入,那之後他的人生會過得比較舒緩些寬裕些?可歷史終究沒有如果。祖師奶奶背離電影幕後,也逐漸消失世人眼前。
回看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裡寫:「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於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我們都在談作品。但其實生活很重要。我們都在講精神,但你當作家不用吃不用喝啊。物質很重要。物質決定了什麼?回頭來看看蘇致亨的《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吧。當然,市面上早有台語電影的相關著述,但蘇致亨著作提出一個新焦/膠點,在此刻慣常以為的台語電影發展之外——多的以為是國語政策影響、白色恐怖波及,由國家政策造成台語片衰亡,另有論者覺得是台語片低俗、自己不爭氣,被國語電影打趴,此乃所謂市場淘汰論——蘇致亨則從物質的觀點切入,他認為黑白底片的供給和彩色技術構成台語電影發展的地板與天花板。你當台語電影塑膠做的?對,某個方面來說,它確實是塑膠,是物質,電影是各種膠卷和不同型號與機能的攝影機的組合與輸出。《毋甘願的電影史》重寫了台語電影史——那必須要有台語電影史,才能再重寫它。所以這本書好看,首先好看在新穎:我們從來沒從膠卷供應和技術層面認真審視過台語電影興衰起落。它提供一個新的台語電影發展模型,更方便帶我們去看國家政策如何於其中作手、產業結構又怎樣成形與變形?並有效說服許多原來史觀上的空白與漏洞。(例如,為何一九七零年台語電影急速衰退?是年政府可沒有壓制的大動作,台語電影當然也不會約好一起拍得特別差好讓國語電影獨佔鰲頭。)
書裡有很多訪談和影人自述是我在其他文獻中從未見過
再來,這本書好看在於,正因為是重寫,那使得讀台語電影史這件事情變得刺激,它具備偵探元素——告訴你發生什麼?又缺少什麼環節?更多是叛逆色彩——這本書的語法是「既有討論都忽略×××在○○○中所扮演角色」,是書名言:「被忽略的故事始終被忽略,類似的故事或傳聞則不斷被重複抄寫,」此堪稱神打臉,這也標誌《毋甘願的電影史》另一個好看的地方,在於橫的連結與第一手資料的發現,你瞧,作者能從梁祝在台大賣反切回到台語電影,由電影史視角看終戰那一天,從戲劇史觀點重構二二八,書名雖然是《毋甘願的電影史》,但它的觀點不執著於電影本身,而能後退一步,從(台語電影)外部取出對照物,重新辨識台語電影在整個台灣文化脈絡上的位置移動。此外,那也仰賴作者所收集到大量資料,老實說,這本書裡有很多訪談和影人自述是我在其他文獻中從未見過,這一部分當然要歸功於作者親訪,另一部分恐怕是出土——想必是蘇致亨從電影資料館的哪個倉庫還是櫃子中挖出來的這些第一手訪談資料吧,在一部講述消失電影的歷史書中,這才是真正的一輪電影啊。
《毋甘願的電影史》作者:蘇致亨(春山出版社提供)
與其說《毋甘願的電影史》重寫台語電影史,不如說,它更重寫,或試圖挑戰現有的台灣文化史論述。蘇致亨跨出電影史之外,帶我們重新看待此刻約定俗成的臺灣文化史觀念,例如,六零年代人們慣常聚焦在現代主義;文學史上老談現代文學、戲劇史上照他所言聚焦「《劇場雜誌》這一幫外省掛或大都講國語的文青」,但可有人注意到六零年代的台語電影,怎樣本土得夠現代,又現代得夠本土?質和量上都大豐收?而當人們都說二二八後和白色恐怖時期,本土菁英噤聲,「這種情況確實存在,但只說出了部分的現實」,怎麼沒人去提台語電影如何奮力振起,顛沛時猶然要做夢,甚至蓋起「亞洲除日本、印度外最大的民營製片廠」?當我們說七零年代回歸鄉土,怎麼沒人提,為何台語電影反而消失了?這一連串對於既定文化史的搖晃,其實讓我們從不同面向去思索台灣的構成。
而我以為這本書最好看的,不只是概念,而在於表現的方式——一如台語電影導演蔡揚名所說,「我們去研究電影,可以拍很深刻的東西,但觀眾是花錢來看電影享受娛樂的。以前的觀眾不像現在那麼成熟,我們要讓觀眾看得懂,引起他們的共鳴,再讓他們慢慢體會你要傳達的內容」,很多台語電影導演把思想放在娛樂中——《毋甘願的電影史》何嘗不是如此,它厲害在,是書類型分類在藝術史,但它其實是本故事書。蘇致亨「有意識說故事」,比起理論,讀者更想聽故事。讀者不想知道教訓,讀者想知道情節。讀者都想要知識,但說穿了讀者更想要娛樂。而《毋甘願的電影史》把這一切都給了我們,它說了很多拍台語片的故事,說了很多台語影人的故事,也說了很多台語片裡的故事。那其實就是臺灣的故事。這本書成了超營養大雞排,好吃,給力,又好玩。
作者寫出一個最不物質的東西,那便是所謂的「夢」
這也啟示我們一種普及知識和傳承理念的方式。說到底,台語電影重要嗎?重要啊。我們應該去理解台語電影嘛?應該啊。啊所以呢?你真的會因為重要或是應該就去理解台語電影嗎?同時重要和應該的,還有環保、人權和過年減肥咧。而是書「說故事」的方式提供一種突圍,誰不愛聽故事,誰不想從中獲得娛樂?《毋甘願的電影史》說了許多故事,給了我們深入的誘因,也給我們認識台語片的一些理由。透過這些好聽的故事,好奇被引發了,思索被啟動了,我們因此投入,於是這本書可能做到比「讓讀者去理解」更重要的一件事情:「讓讀者投入。」而讓讀者投入,才有更多機會讓讀者去理解。
話說回來,我覺得《毋甘願的電影史》寫得這麼物質,看重膠卷和技術,但這樣通篇綜覽,作者反而寫出一個最不物質的東西,那便是所謂的「夢」:是台語電影人的夢。和台灣的夢。你看啊,在這樣漫長的時間,從日治到國府來台,沒有間斷,不能放下,一代人跟著一代人,前仆後繼,攝影機後頭熾熱的眼睛,螢幕前燃燒的心。這份迷狂,從黑白到彩色,換了語言,不變的心。而這樣集體而大規模的夢,此後再不會有了。《毋甘願的電影史》能從最物質的部份,從那張發燙的大螢幕上,帶我們看見整個臺灣視線曾凝結的落點,看見島嶼不可見的心。那多珍貴。
《毋甘願的電影史》告訴你台灣曾作過的夢,某方面而言,它是不是也能激發你,做出又一個新的夢來?台灣摔了飛機,女作家便回到美國,蝴蝶的翅膀拍啊拍,你又怎麼知道,這樣一本說台語電影史故事的書,會激起多少人創造自己的故事呢?那不是史的終結,而可能是下一幕的開展。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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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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