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紙小開,要不要來我家打電動?我們叫麥當勞來吃。」放學鐘聲剛響,下一秒,小胖便出現在我的座位旁。
我的名字是鍾一飛,家人朋友都喊我阿飛,小胖有求於我時叫我飛哥,媽媽生氣時才會連名帶姓喊我,是基隆綜合高中一年級學生。
「飛哥又在摺紙?」小胖問。
小胖是我的同班同學兼換帖兄弟,不知是業力糾纏或者命運使然,我們有如彼此的冤親債主,從幼稚園一路唸到高中,兩人都被扔在同間教室,就連小學每隔兩年的電腦分班都無法拆散我們,這種機率應該比玩俄羅斯輪盤槍還要低吧。
我起身,把剛才因上課無聊而拿發票折的紙花塞進口袋,再撈起收拾好的書包。
「滿精緻的。」小胖說。
「打發時間隨便做做而已。」我一感到沒趣,就會忍不住摺點小東西,非得動動手指才高興。
「走吧,好餓。」
「也不看看你即將臨盆的肚子?還想吃速食?」我順勢勾住小胖的脖子。
「我花錢把自己養得那麼闊氣,幹嘛減肥?」他說。
「也是,錢沒有消失,只是變成肉。要是我也跟你一樣口袋深,每個禮拜都有兩千塊零用錢就好了。」
「那你八成會拿紙鈔來摺花,請不要浪費錢。」
我們尾隨人龍往校外走。
小胖的爸媽離婚了,他和爸爸同住,一個大男人獨自養家活口不容易,顧了事業,就必須放棄親子共處時間。小胖他爸工作忙,只好以物質彌補他,發零用金超闊氣,小胖沒人管,整天在外面亂吃速食,自然腫得跟土豪一樣福態。
其實小胖常到我家吃飯,尤其冬天裡只要一聽到我家煮火鍋,肯定不辭辛勞地跑來,就為了蹭頓飯。不過家裡開金紙店,每逢初一十五、初二十六前夕就要忙生意,我媽沒心思也沒空閒專心下廚,經常拿咖哩飯或魯肉飯應付我們,連小胖這麼不挑嘴的人都吃膩了,來我家前會先翻農民曆。
「當我塑膠?到底要不要來我家?」小胖追問。
「今天沒辦法,我媽叫我回去吃飯。」我往校門口走去。
「打電話跟你媽說,要來我家一起用功呀,她超級喜歡我。」小胖說。
「屁,我媽一聽到你的名字,就知道絕對不可能用功,只會打電動。」見小胖一臉失望,我提醒他:「明天初一,這時候出門,會被我媽罵死的。」
「真掃興。」
「不然你來我家,我媽一定很高興多個人手幫忙。」
小胖翻翻眼睛,「休想拐我當免費勞工。」
行經公有市場,小胖必須在十字路口左轉,我則是直行,我家的金紙店面近在眼前。
「兄弟和堵塞血管的麥當勞,你選哪一邊?」我問。
「廢話,那還用說?」小胖嘿嘿乾笑兩聲,朝我揮揮手,「幫我跟阿姨問聲好。」
「真沒人性,掰掰。」
我們就此分道揚鑣。
我阿公鍾進財,在二十歲那年創立「發財金紙店」。這幢古色古香的老店在基隆鬧街上矗立超過半個世紀,仍保有當年的金底紅字招牌、赤紅廊柱與實木店門,像是對歷史致敬。
基隆港曾為台灣首要對外交通門戶,由於周邊礦業發達,日據時期主要輸出礦產,二戰時期更具有海軍基地的戰略地位,是敵軍轟炸首當其衝的目標;民國時代則為國民政府接收台灣的出入點,曾湧入大批國軍官兵、眷屬以及大陸難民。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基隆港曾名列世界第七大貨櫃港,隨後因礦業沒落,運輸量衰退,漸漸轉型為台北的衛星都市。
五十年來,發財金紙店見證基隆的興衰,依然屹立不搖,守著這個臨海都市,也守著宗教祭祀的傳統文化。
我曾經翻閱老相簿,金紙店的外觀幾乎和當年一模一樣,只是店內堆疊的香燭金紙和金桶種類更多。同樣的場景,即便昔日機器沖洗的黑白照片換成了現代化的彩色數位照片,歲月仍在各個角落滯留。唯一的變化,是為了與時俱進,爸媽在櫥窗內擺了些年輕人喜歡的時髦商品,像是紙紮信用卡、美金、跑車啦,手機還是IPhone的呢!
據說阿公創店的過程也是一波三折,身為第二代老闆的老爸老媽非常倚重這家金紙店,也相當引以為豪,老媽總是把「創業維艱、守成不易」掛在嘴邊。不僅如此,老媽還打定主意將來要交棒給我,不曾過問我的意願,也不管我本人想不想成天與金紙銀紙、金童玉女為伍,和信仰虔誠的婆婆媽媽們周旋。
單就我個人而言,家裡開店做生意還挺麻煩的,街坊鄰居一路看著我長大,到處都是爸媽的眼線,時至今日,老里長見了我,還會過來摸摸我的頭,當我還在念幼稚園。
最重要的是,我對「燒金紙」的行為始終半信半疑,死人在死後世界領用紙錢、紙紮豪宅?我是打從心底持保留態度啦!如果當鬼可以享福,做人卻那麼辛苦,誰還要投胎為人呢?大家都在底下開賓士、打麻將就好啦。所以我深深懷疑,砍樹做紙紮物根本是浪費地球資源。
我拖著沉重腳跟邁入金紙店面,線香混合著金紙的特殊氣味撲鼻而來,我媽正在櫃台邊和客人抬槓,兩人比手畫腳,講得口沫橫飛。
「我回來了。」
老媽瞥我一眼:「晚餐在桌上,將就一下,隨便吃。」
「喔。」
我穿越店面,行經兩側玻璃展示櫃,進入狹長空間的後半段。我們家是格局狹長的老房子,前半部是金紙店,隔著簾幕,後半部則是住家和老爸的工作室。
店面從來沒改過裝潢,因此,住家也跟著走復古風。我們家還留著古時候那種畫了藍色金魚的白瓷餐具,桌椅也是佈滿斑駁刮痕的實木家具,陳年壁紙剝落了,好似歐巴桑泛油脫妝的臉龐,粉底還卡在皺紋裡。
「阿公、阿嬤,我回來了。」我習慣性地向牆壁上懸掛的肖像打招呼。
先回房間放下書包,當我來到飯廳,看見我媽替我準備的餐點時,即便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嘀咕兩句,「吼,這什麼啊?」
比魯肉飯更慘,慘一百倍,桌上竟然擺著一盒冷冰冰的壽司,而且是我最討厭的甜肉鬆口味。肉鬆飯?如果是五歲小孩,可能會吃得津津有味。
「媽,沒有肉喔?」我朝前方店面大喊。
「肉鬆就是肉做的呀。」我媽喊了回來。
「肉鬆也算肉?該不會薑片也算青菜吧?」我嘆氣。
真後悔沒有答應小胖的邀約,真希望面前起碼有一碗熱騰騰的咖哩飯,至少咖哩飯是鹹的。
《流燈》於鏡文學連載中,欲知下回請點>>>https://bit.ly/3skYPg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