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去過美國,但我正在舊金山的唐人街上狂奔。
我輕巧得像貓,縱身一躍就翻過逃生梯,踩過水果攤和飯館的招牌,兩手各拿一把散彈槍和左輪,後背包裝滿剛從當舖搶來的鈔票金條,腰間掛著滿滿彈匣,雙腳一蹬,就跳上伙伴接應的機車後座。
黑衣人跟蟑螂一樣,不斷從暗巷和雜貨店竄出,我和伙伴四下瘋狂掃射。遇到高處有火砲槍攻擊,我立刻站上後座還擊,甚至還能像蜘蛛人一樣,飛身蹬牆,騰空翻幾圈再跳上摩托車。一個不小心,難免會射中從陽台探頭看熱鬧或舉雙手投降的路人。管它的,只要擋住去路的障礙物,一律清除,這就是「街頭殺手」的最高原則。
我的身姿和手指非常俐落,一個跨步、迴旋翻滾,不論懸空或倒立開槍,都能瞬間造出小小的血漿噴泉,演奏幾段哀嚎交響樂。
槍戰打得正火熱時,我的腳下突然開出一個坑……喔!該死!是一個對話框:「TC 87」
這是伙伴腕龍傳來的暗語,Teacher Coming,情況緊急。靠北!我急忙按下Ctrl+Esc,跳回投資學入門的文字檔畫面。一抬頭,就和老師的那對死魚眼碰上。她受不了我挑戰性的目光,只好瞟向我的筆電螢幕。
「你很認真敲鍵盤敲了半小時嘛,怎麼筆記才寫兩行?……唔,我看看,泡沫經濟。好,那你說說看,經濟泡沫是什麼?有存在的必要性嗎?」
「泡沫嘛…呃…嗯,這個…泡沫是個好東西,有一定的附加價值。就像那個……氮氣咖啡,喔對,還有和啤酒一樣,口感滑順綿密,還可以賣得比汽水貴。」
忘了這根救命稻草是從哪本書看來的,同學們哄然大笑。老師毫無笑意,推推眼鏡,還不打算放過我。
「是嗎?你知道台灣經濟史上最大的泡沬,發生在哪一年?」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有講過這個嗎?幹,白板上一堆鬼畫符,就是沒有數字。
教室另一頭,腕龍遠遠朝我打著手勢,我看不懂,只好瞎猜。
「呃,……?」
竊笑聲四起,她瞪我一眼:「87、87,這是你的幸運數字啊?算你好運,勉強過關。」
警報解除,她跺著高跟鞋往講台走,拿起藍色麥克筆在白板上寫字。她要是繼續往高處寫,短裙下的大腿就會露出來了…唉!相信我,不會有人想知道40多歲老巫婆的內褲是什麼顏色。
「我再說一次,因為台幣兌換美元匯率緩升,貿易順差擴大,熱錢湧入,1985年的台股從636點,一路上漲到1990年2月的最高點1萬2,682,4年上漲11倍,就是所謂『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之後因為波斯戰爭爆發,美元大漲等外部因素,再狂跌到同年10月12日的2,485點。因為這場瘋狂的股災,原本上漲到百分之百的房價也跟著下跌,當年很多投資者跑路,跳樓或開煤氣自殺,社會新聞報都報不完…。」
拜託,那可是30年前耶!除了台上那個老巫婆,我們其他人連受精卵都還不是。有人貪財不成搞到破產,自己找死,到底關我什麼事?還以為選這門通識課,可以學點發大財的技巧,沒想到這麼枯燥,老師還每堂課必點名,不出席就記曠課,真倒楣。
下課鐘聲一響,我馬上收起筆電和書包往外走,腕龍追上來。
「喂!請你的救命恩人去吃雞排吧!」
「想得美,要不是你太遜,唐人街那關我們早就破了!」
「靠么啦!都是你亂射,連警察也打,才害我們一直扣分。警察跟你有仇是不是?」
「對啊,香港人最近不是都在打暴力黑警嗎?」
「搞屁喔,不怕被你老爸聽到?」
「怕什麼,他又沒在我身上裝竊聽器。」
話說得這麼滿,我也不確定老爸會耍出什麼監控我的花招。有天我聽到他在講電話,說在什麼倉庫搜查到一批違法的衛星追蹤和迷你密錄器,比警用的還高級。天曉得他會不會突發奇想,偷偷把那東西用在我身上?
自從我上國中之後,他就定期拿我的尿去檢驗,確定我沒有吸毒,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起初我還傻傻以為家裡馬桶真的壞了,只能暫時尿在塑膠桶裡。有一天我終於開竅,也不去戳破他,故意把一堆藥丸搗成粉,統統拌進尿裡。詭計被拆穿之後,我挨了一頓痛打,和一堂反毒家教課。
他給我看那些毒癮發作的恐怖片,的確有嚇阻作用,但被當做潛在罪犯看待,讓我超不爽。現在我一天至少要抽掉半包菸,就算只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抽,也是痛快的抗議。
「晚上的趴,你要去吧?聽說這屆中文系美女多,還乖得像小貓咪……。」
「吃素?沒興趣,我重口味。」
腕龍嘿嘿笑了,伸長脖子擋住我的路。
「哼哼,嫌那個泡菜女奶子不夠大?」
「你說王怡萱?我跟她又沒怎樣,而且她這學期去釡山交換了。」
「那正好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走吧,我們先去摩斯漢堡殺時間,阿柴說要大家去幫忙撐場,他們今天準備好幾箱啤酒和烈酒,晚一點才會拿出來,到時還有好貨…。」
他用拇指和食指虛捏在嘴前,輕吹一下。好吧,反正我也不想太早回家,大麻比女孩更讓我心動。
明明校外就有幾間很酷的酒吧可以包場辦趴,系學會偏要選校內場地。話說得好聽,什麼自己動手做,不但能發揮創意,更顯得有誠意。說穿了就是沒錢。
萬聖節剛過,系學會那些閒人四處蒐集來的裝飾品,正好廢物利用,把306大教室佈置得像暗黑魔窟一樣。貼牆或倒掛的蝙蝠,是本校應用心理系學生的專屬符號:我們唸的是科學,卻有顆敏感冷靜的靈魂,有天才的想法,更有瘋子的非主流創意。
可惜越自命不凡的人,辦事越掉漆。教室裡日光燈大開,長桌上擺出汽水珍奶和洋芋片鹹酥雞,幾盤冷掉的炒飯和米粉,西拼東湊的折疊鐵椅和塑膠凳,簡直比幼稚園義賣會還寒酸。舞台輪番上陣的,除了不知哪裡請來的三流樂團、不好笑的相聲和脫口秀,還有系學會長阿柴引以為傲的團康小把戲。
只見他穿著誇張的大紅披風,拿下黑禮帽向觀眾致意,宣布「高伯飛.柴」大師即將表演前所未見的催眠術,然後用他充滿雄性賀爾蒙的眼神和嗓音,點了幾名觀眾上台。除了兩個吃吃傻笑、長相不錯的外系女生,其他三個人包括腕龍,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暗椿。他們坐成一排,仰頭望著催眠師,看上去就像一排待宰的綿羊。
真無聊!我走到桌邊,吃了幾根冷掉的薯條,從桌子底下的行動冰箱裡撈出一罐溼淋淋的啤酒,正要打開拉環時,背後突然有人怯怯的開口:
「不好意思,請問……我可以拿一瓶嗎?」
轉頭一看,是個嬌小清秀的短髮女孩,不算漂亮。及眉的齊瀏海、斜飛的細眼睛,薄唇塗成深紫色,乍看古怪,卻有幾分個性美。那對細眼睛裡流星閃爍,咻一下落在我手上的啤酒罐。
「這個?喏,給妳!」
我把啤酒給她,自己又拿了一罐。
「謝謝,我口好渴喔。」
「桌上有飲料啊!」
她隨著我的視線望去,輕輕皺起鼻頭。
「我不喜歡含糖飲料,那是給小孩子喝的。」
我笑了。她的身高不到160,童裝尺寸的格子衫牛仔迷你裙加奶油黃麂皮靴,粉嫩的圓臉頰,細頸一圈龐克黑頸鍊,挑眉聳肩的神情有些洋派,根本是「怪獸電力公司」裡走出來的淘氣黃種小孩。只見她大口灌下啤酒,卻面不改色,露出暢快滿足的神情,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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