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你的孩子》給親子教養議題一記殺球,嚇壞望子成龍的爸媽;長篇小說《上流兒童》瞄準階級,是晉身上流的諷刺劇也是道德劇;到了第二本長篇《我們沒有祕密》,吳曉樂更是頻頻走位,捕捉性侵受害者與加害者的面貌,以及難以言傳、說出來過於毀滅的情感欲望。不漏接一顆球,以及人物一絲絲的心理變化,哪怕再幽微再刁鑽,她都有能力命中。
《致命登入》是吳曉樂第三本長篇小說。她說這本是與距離自己最近,調動她最多生命經驗的一本,「裡頭有很多部分是從我身上切出去的」;也是她放鬆來寫,寫最快樂的一本,「這本小說是我獻給網路遊戲的情書。」
「但這樣說好像有點噁。」吳曉樂隨即補上這句。
躺平再努力起身的主角
《致命登入》寫內卷躺平的主角陳信瀚沈迷網路遊戲「世界樹」,爸媽鎮日為此擔心,害怕兒子成為媒體報導、主流社會眼中的「御宅族」、「繭居族」。通過「世界樹」,陳信瀚結識女孩夕梨,又因為夕梨,陳信瀚起身面對這個他早已厭棄的世界。原來陳信瀚二十歲那年出了場車禍,自此獲得超能力,能看見人之將死,身上有黑霧纏繞。夕梨身邊,也有黑霧。
隨著陳信瀚追索夕梨的下落,發現背後有個先勾引後要脅女性的組織,以當下的話語來說,就是大型PUA(pick up artist,是1970年代在美國出現的男性搭訕女性教學。最初是為了「幫助」社交技巧較差的男性接近女性,之後演變為利用心理學技巧,包括虛假人設、孤立目標、情緒勒索、貶低對方、情感虐待等勾搭、引誘女性,以發生性關係)集團,只是更恐怖更血腥。不善言語足不出戶的宅男,面對擅長用語言羅織陷阱的玩家,怎麼看都會輸。在此,吳曉樂設計了一個旋轉門——網路遊戲「世界樹」──動搖既有關係。
人們以為自己只是登入遊戲,卻不知道也是向陌生人打開自己,而且在匿名與虛擬的保護色中,人們更坦露無遺,更容易受傷。陳信瀚登入遊戲,打開自己;想躺平的年輕人,最後卻在現實中站了起來,「這不是一個要解謎的小說,而是主角的英雄之旅,只是有點爛,但我很喜歡陳信瀚拯救人的方式,很拙,搖搖晃晃的,還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走得很遜也沒關係,這是吳曉樂寫這本小說想分享給大家的。因為自絕於社會的主角原型其實來自她身邊友人。「他以前都很成功,考上很好的國立大學,但社會好像就因此不允許他失敗。我們社會有個線性的想像,人到了幾歲就該怎樣,不隨著線性前進的人,就好像卡住了。問題是當事人知道自己『暫時卡住了』,而且旁人對他的認知一定沒比他自己多,可是他沒有能力去講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其他人的守望,很容易變成功利性的刺探與對異己的畏懼,吳曉樂說。就像陳信瀚的父母整天懷疑兒子會變成罪犯。吳曉樂的結論是,「人在長大的過程中會結蛹羽化,不要去打擾正在結蛹的人。」
三十歲之後跟寫作和解
這樣溫柔的提點,也源於吳曉樂反過來想自己的人生。「我很多朋友工作到想自殺卻不敢辭職,彷彿辭職是對自己努力的否認。這讓我想到,原來我早就做過這種看起來好像在否認自己努力的決定。」吳曉樂指的是幾年前台大法律系畢業後她放棄考國考,自此走上一個旁人眼裡有點顛簸的道路,包括寫作。
「寫前面幾本時我還不確定要不要創作,我是一個比較飄撇的人,常常覺得什麼都很好玩,很難對某個東西專情。寫第二三四本時,都在很痛苦的階段,我一直想證明自己是一個職業寫作者,告訴自己出手都要有八十分才及格,所以寫的時候很焦慮。反而是31、32歲後,我開始認真去想成為一個寫作者,便放鬆了下來。寫《致命登入》,就是跟自己說『OK啊,已經做了這麼多次,你可以的。』」
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寫作者,為何反而可以放鬆?「到了30歲,我發現很多朋友都羨慕我,但我很納悶,因為我工作很不穩定,也沒年終。他們告訴我,我所有的工作成果都可以留下來,而且上面會寫我的名字,這是我從沒想過的看待寫作的角度。」
「以前我只覺得寫作是需索無度的朋友,我得付出很多才能換取它的陪伴。當其他人焦慮自己拚死拚活可以留下什麼,我才發現寫作一直陪著我,忽然間就覺得很幸福。」吳曉樂談寫作,像是在談論一段曾經緊張兮兮的關係。而現在,她開始享受了。
正因為這樣,《致命登入》成為你最樂觀的一本小說嗎?我問吳曉樂。「是,寫上一本《我們沒有祕密》,會覺得快樂是比較膚淺的感情,現在覺得快樂或許膚淺,至少可以讓人活下去。另一方面,這本小說每個東西都是我衷心想講的。最核心的是而且我希望大家做到的是,人一定要原諒自己,就算現在很想死;親友們或許看不起你,但他們更不想看到你的屍體。」
「賴活比好死好太多了。」總是試著得分的吳曉樂似乎有了小小的休息片刻。
誰讓女性容易成為獵物
在網路時代都要進入元宇宙的現在,為何回頭寫網路遊戲?吳曉樂說她熱愛玩遊戲,「我家有四個PS4把手,每次朋友來都會問我是不是我男友的。我很討厭有人開玩笑說『PS5到了,還好我老婆認不出來,說那是數據機。』我只想說,那些人好落伍,拜託,我甚至會加價,只為了早點買到最新的PS!」
《致命登入》裡,內縮的主角通過遊戲連結世界,而這個虛擬的連結改變了他與別人的現實。吳曉樂說,「我真的相信打電動的小孩不會變壞,因為這就是一項技藝,是中性的,端看人們怎麼操作它。我想的是,我們在匿名性很高的領域可以達到很親密狀態嗎?如果達到了,會變得怎樣?」
吳曉樂的思考是,網路世界不是缺乏現實的領域,相反的,它緊緊與現實連結。如同小說裡寫的,「我們只是還沒有找到夠好的形容詞,描述這個存在已久的世界。」人們在網路遊戲創建新的角色,投射出成為一個新的人的期待,而這個期待會使人成為獵物——通過強大的訴說欲望形塑新的自己。然而正在傾聽你的人也有欲望,那就是捕獲你。所謂的PUA。
吳曉樂認為,社會讓女性更容易被PUA。「因為女生從小到大常常被告知自己低人一等,例如長輩會跟女生說不會做家事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她自身的經驗是,「我以前會在臉書寫自己的憂鬱,現在不會做這件事了,因為總會有人敲我,跟我說他們很看好我,但我哪裡做得不好可以更好——他們通常有老婆,我也有男朋友。如果我當時是在找愛的話,可能就會讓自己落入危險。」
吳曉樂說,《致命登入》摸到這個容易讓女性遭受PUA結構的邊了,但意識到結構之後呢?「我們不該先要求女生,而是該要求社會。我很討厭以愛為名的罵,或帶羞辱的教養。這脈絡放在男女關係上,就是PUA的情人。社會談教養都是動機決定一切,只要動機是善良的,不管當事人多痛苦,都可以被原諒,而當事人還得去諒解對他PUA的人。我想要商榷這件事。」
那是當PUA者擺出自己的脆弱面。「他們講出自己的痛苦,只會讓受害者更痛苦,因為受害者無法單純、好好的受害,還得體諒他們。伴隨的道歉,也是有目的的,往往是為了縮小傷害範圍的道歉。」
「為什麼好好道歉這麼難?」吳曉樂丟出一個沒有回應的球。
寫《致命登入》的過程中與完成後,發生好幾件與小說相應的社會事件,從台灣疫情期間暴增的網路交友詐騙,到小玉Deepfake案與立委家暴案,以及各領域層出不窮的 PUA受害故事,「這讓我開始思考身為寫作者,我能做的是什麼?作家得做到哪個地步?一個作家跟文壇的距離該保持到怎樣?而這些跟我個人的身分有衝突嗎?」
為何有衝突?「女性的書寫常常被認為是不重要的,而女性的書寫身分總是很輕易就被剝奪,就像立委被家暴,大家只會記得她是被打的立委,不會記得她提過什麼法案。」
「如果我倡議過多,會不會被定義成一個愛惹麻煩的女性,而不是一個愛惹麻煩的作家。」儘管前面說《致命登入》是她放鬆寫的作品,然而吳曉樂仍像比分落後的選手,拚命瞄準回擊。是因為對手太無形又太具體,且總是遙遙領先嗎?或許,書寫本身就是抵抗,她在不知不覺中保持了戰鬥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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