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電視常常開著不關起來,會造成一些麻煩的問題。
比如說,當兩則新聞連在一起播放時,會出現一種逼人做出選擇的感覺。
一段美妙的音樂流瀉而下,正在舉行莫札特兩百五十週年紀念的音樂會特展,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他創作了超過六百部作品,大型的音樂廳、樂團、劇院都擺出盛大演出的氣勢,報導表示,莫札特讓人類看見了永恆的美麗。
而另一頭伊拉克的戰爭還在進行中,年底的倒數第二天,在巴格達北部的一個祕密地點,行刑者均包起頭部,過程全被錄影,被處以絞刑的那個人,拒絕戴上頭套行刑,他的名字叫做薩達姆.海珊。
在神童與壞蛋之間,我們游移。
袁實恩生長在一個無人照顧的家庭。
或許是父母開店,或是跟排序有關,他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前面有一個哥哥,後面有一個妹妹,從父母的角度看,就是終於蒐集了兒女雙全,大功告成,而他夾在中間,像是三明治裡的一片小生菜,是多出來備用的那個。
從孩提時代開始,袁實恩就是一個好孩子,書讀得好,日常生活習慣也漸漸培養得不錯,所謂在無人照顧的家庭中長大,並不是戲劇裡面那種父母雙亡、孤苦無依、連阿嬤都在床上中風快要病死的那種。只是童年中沒有獲得大人的注意,造出他的心裡有一個空洞,在長大之後如影隨形。這個空洞讓他不知道充足,沒有人特地為他做過什麼事,像是在假日的下午帶他去買正在流行的玩具,或是生日前準備好全新的衣服穿去學校。他的童年,大約就是這樣累積的。
入社會後的袁實恩,會在飯店的房間裡,把免費提供的茶包跟牙刷都收到行李箱去,那是他進房間後的第一件事。其實袁實恩並不特別喜歡茶葉,喝茶讓他睡不好,可是當袁實恩看見放在那裡,只要沒有別人名字的東西,他就會拿走,趁無人注意時塞到口袋或是箱子裡,據為己有,這個慾望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無風而行的少年,有風時就想要吸乾那個風。
袁實恩並不是個貪心的人,這純粹是潛意識中需要牢牢抓住的某個概念,儘管是個不出風頭的人,但他不想要委屈。就像公司規定,讓員工出差時每日可以報銷餐點費一千五百元,無論當天的胃口好不好,袁實恩會盡力吃到那個價錢。甚至有一次,袁實恩腹瀉了一整天,他依舊在當天晚上十二點前,點了客房的餐食,勉強自己去吃。
缺乏照顧的孩子總有一種自立自強的氣息,儘管通過各式各樣的方式偽裝,同一種族類還是嗅得出那個氣味,因為他們活在相同的法則之下:吃得急,算得清楚,因為匱乏而失去優雅,因為卑弱就更加努力自強。他拿著鏟子在一個洞裡填土,因為他是一個沒有被大人特別照顧的孩子,他要自己照顧自己。
當袁實恩看見鄭安然的時候,他立刻就感覺到同一族類的氣息。
當然那時候,袁實恩還不知道鄭安然的名字。那只是某個假日的下午,接近傍晚時分,袁實恩被公司的女同事拖進一間服飾店。她是凱西,說是女同事並不夠精確,由於住在同個社區的緣故,凱西與袁實恩從小就認識,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入社會,雖然袁實恩不那麼想,但大學畢業後,凱西已經將自己的身分晉升到女友的程度。
更衣間的走廊,袁實恩坐在一個圓圓的凳子上等著,接著聽到一陣咚咚咚的聲音,鄭安然就從左邊最後一間更衣室,衣衫不整地跳到了他的面前。她套著一件白色的連身裙,左肩還光溜溜地露在外面,直到袁實恩扶住她快失去平衡的身體。
「不好意思。」她說。
袁實恩從那四個字,發現她是外地人,所以他也用生硬的普通話說了:「沒事。」
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很多事,包括彼此的共同點,是在同一年出生,又在同一年從研究所畢業,甄選進了同一家公司。
公司迎新會的晚宴,可能是音響聲量設定錯誤或是其他的不明原因,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袁實恩看見鄭安然步入會場,當其他的女孩都穿著精緻禮服的時候,她穿了那件簡單的白色連身裙,她頂著一頭短髮,臉上的兩道粗眉,帶著一點點男人的氣味。
「你是香港人嗎?」三十分鐘後,鄭安然問他。
「是。妳是臺灣人?」
「你怎麼知道?」
袁實恩笑了,「臺灣人喜歡說不好意思。」
「喔,是嗎?」鄭安然挑起眉毛,「不然你們香港人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說什麼呢?」
「唔好意思。」
「對不起呢?」
「對唔住。」
一陣閒聊後是一陣沉默。兩人坐在吧檯旁,吸著手上的果汁,橙色的液體在吸管繞了三圈,才送進嘴裡。
「假設你有機會成為吸血鬼,」鄭安然再度開口,「只要被咬一口,就能獲得永生的機會,有超能力,也會變得更有魅力。」
第一次見面,他以為她會問他讀哪一所大學,研究所主修哪一門學科,可是鄭安然手上搖著杯中的柳橙汁,問出一道吸血鬼問題。
「只是,一旦變成吸血鬼,就回不去原來的樣子,如果是這樣,你願意嗎?」
「喔?哞……。」袁實恩總是這樣,越想若無其事裝作精明時,竟然發出乳牛的叫聲。
「哞……。」鄭安然學他發出的聲音,接著笑出聲來,果汁滴到她的白色裙子,袁實恩說,我替妳拿張紙巾,她說,不用了,我去廁所洗一洗。
鄭安然輕盈地跳下高腳椅,走了幾步,她回頭看向他,學著他的香港口音說:「沒事。」
「唔緊要。」袁實恩說。
鄭安然就是願意變成吸血鬼的人,或者說,變成任何其他的、不是她自己的什麼,都可以。
她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背負著世俗的期待長大,父母讓她上私立學校,期許她成就非凡。那些期待她成功的人,都是不怎麼成功的其他人。鄭安然不喜歡她的名字,她的一生,都在為安然兩字拚搏,從很小的時候,她便理解一個道理|那些小康家庭,通常稱作小窮家庭更為合適,自稱小康家庭的成員,幾乎無一倖免,經常懷抱著窮困心理,容易以為只要有錢,便能解決世上所有的問題。說到底,小康家庭比貧窮的家庭更怕沒錢,因為他們已經有一點錢了,不得不抓得更緊。這也就說明了,鄭安然為何總能夠在細微的事情上,發現父母在乎她的成就與未來,甚至多過於她這個孩子本身。
她並不怨,只是明白這個道理而已。所以鄭安然努力爬著,她憑著薪資數字的大小,選了第一份工作,往上,往上,踩穩這一步,下一步再往上,甚至連夢裡都有那樣的聲音呼叫著。
晚宴後的夜裡,鄭安然把幾件衣服平放在床上,緩緩地檢查細節,接著一件一件放進紙袋裡。那些帶著標籤的衣物,多是白色或米色,其中有一件是白色的連身裙,她穿了一次,準備退回。
經過簡單的局部清洗後,果汁的痕跡已經看不太清楚了,雖然如此,鄭安然還是有點懊惱,她把裙襬拉平放到桌燈下檢查,有些猶豫地看了標籤上的定價,想了一想又把洋裝仔細摺好放回紙袋裡。飛回臺北的班機是隔天清晨,如果要退貨,得趁著店家打烊前,現在就得出門去。有時候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持續做著這樣的事,每個月她甚至在行事曆定下一個晚上,在期限前把一些買來的衣物退回各自的店裡,明明她有足夠的錢可以買下這些衣物,也有剪刀能斷然地把標籤剪掉。
小康家庭出生的她,感覺自己配不上這些潔白的高級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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