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少人看過自己的雙腿燒起來。
中研院辦公室,40歲的陳俊翰跟我們講起雙腿截肢的經過。那是大學二年級,他睡覺時為避免呼吸中止,必須戴呼吸器,因此當電暖毯著火時,呼救沒人聽得到。母親在浴室洗澡,父親在客廳看電視,當雙腿被燒的感覺從劇痛變成一股電流麻痺感時,陳俊翰說當時的心情只覺得好笑:「我一直覺得我應該是在醫院過世,沒想過我會直接被火葬。」他是罕見疾病SMA患者(脊隨性肌肉萎縮症),醫生曾認定他活不過4歲。
聊到這邊,陳俊翰強調,那天是中秋節,「我們家沒烤肉,所以烤我。」他真幽默,我們忍不住跟著他一起大笑。這種地獄哏,若不是當事人,恐怕誰來說都該予以譴責。
對陳俊翰來說,今年選舉民進黨將他列為不分區立委第16名,是一個有趣的經驗。「認識到很多可能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人。」他趁此了解政黨是如何運作,選舉又是如何進行,也觀察到許多人跟電視上的形象不一樣。
近日《賀瓏夜夜秀》節目來賓、前中國央視記者王志安模仿他的歧視言行,引起了輿論撻伐。他說王志安評論台灣選舉的言論可受尊重,畢竟是言論自由、多元的社會,但模仿動作就踩到紅線了。他不談自己是否憤怒、難過,電視台記者聯訪時,他打趣道:「他模仿的又不像。第一個,我手又不能動,然後第二個,顏值上,我也比他帥太多了。」許多網友因此稱讚他說話幽默。我們問起,他依然語氣溫和:「我是笑笑的,他的動作確實對身障者,尤其是對想要從事政治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的障礙者,是一個很大的侮辱。」
他說接受民進黨邀請,是希望透過這個機會讓社會大眾更認識障礙者處境,若能進入國會,希望能改善台灣的無障礙環境。「台灣的身心障礙權益保障法,上次大修已經是 2007年了。」他提起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台灣)現在一些法律規定,還是跟這個條文的要求有不相符合的地方,需要去做改善跟修正。」
訪談中,他提到高鐵站缺乏無障礙計程車,身障者下車後轉乘不便;基層診所沒有無障礙設施,身障者難以看病;而協助身障者自立生活,提高身障者自主權的個人助理服務,目前的申請上限僅有60個小時,根本不夠。更迫切的,是罕見疾病的藥物,許多患者至今仍無法獲得健保給付,若是能當上立委,他想增加相關預算。「像我這樣的SMA病患,目前只有3成的病友可以用到藥,其他7成是被排除在外,只能望藥興嘆。」
他是新竹人,形容自己的幽默來自於父母都個性樂觀。母親中興大學外文系畢業,年輕時曾在貿易公司上班。父親是開工廠的商人。他說父親很愛講笑話,「不過他講笑話,我都跟他說不好笑。」他從小正義感強烈,6歲時看電影《法外情》《法內情》,覺得劉德華飾演的律師在法庭上很帥,「那時候還有一個很紅的連續劇《包青天》。」因此決定讀法律。
過去SMA患者往往不到2歲就因呼吸衰竭過世。陳俊翰只有雙眼、嘴巴能動,手指只能些微移動,使用電腦必需含一根感應棒控制滑鼠游標,操作電動輪椅則是使用舌頭觸碰感應器。陳俊翰一歲前就發病,當時醫生曾認為他活不過4歲。他從小經歷過多次病危,曾經怨恨上天對他不公平,也有過放棄生命的念頭,寫紙條要母親別救他。對自己的生命有所轉念,是因為國小六年級的一場大病。
當時他因肺炎在台北就醫,呼吸衰竭需要呼吸器救命,但全台北的呼吸器都沒有了,僅剩新光醫院的早產兒加護病房有一台呼吸器可供他使用。「我在那邊住院的2個月,常常聽到有小朋友過世,甚至有一次是睡我隔壁嬰兒床的小朋友,其實已經過世了,沒人發覺,後來才發現已經沒有呼吸了。」看到保溫箱裡全身插滿管子的生命,來不及哭也來不及笑就離開人世,聽到那些嬰兒的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哭聲,「可以體會到當父母的心痛,很撕心裂肺的那種哭,所以我知道有更多比我不幸、遭受苦難的人。」
他的幽默是從生死中長出來的。高中時期的他就極為幽默。新生入學演講,同學問他成績這麼好為何選新竹高中,不選擇考北部?他回:「新竹高中有什麼不好嗎?」引得全校師生鼓掌。畢業紀念冊中,同學在他的照片旁列了他說過的幽默句子。美術課有同學被問成品在哪?他說:「成品(誠品)在火車站旁邊。」換教室時同學幫他搬輪椅,問他輪椅上為什麼放墊子?他說:「這樣子比較好睡。」高中同班同學章至鈞曾撰文表示,若要向人介紹陳俊翰,他必然這麼說:「他真的超屌,《世紀帝國II》裡面每個種族的每個兵種在每個時期的每個數值,以及經過每種科技加成之後的數值變化他都背得起來!」
陳俊翰高二時一次午睡醒來後,原本還能翻書的手從此再也不能動,後來全靠母親幫忙。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是陳俊翰實習律師時期的指導律師,對於他的超強記憶力也印象深刻。羅秉成說,陳俊翰不想讓母親太辛苦,因此卷宗頂多看二次,寫書狀卻從未出錯。「他的書狀跟一般實習律師相比真的是在水準以上。學法律的,考律師能一次及第,然後又是榜首,這樣的人是神人等級,沒幾個。」
大學二年級經歷截肢,陳俊翰出院後立刻回到學校讀書,只因為不想休學多花1年的時間,燙傷與截肢傷口痛到需要服管制止痛藥,副作用是容易睡著,「我請我媽看著我,我要是睡著,她就要把我捏醒。」台大法律研究所畢業後,又前往哈佛大學讀法學碩士,其後更到密西根大學取得法學博士,博士論文題目為〈從比較法觀點看聯合國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主題是平等、不歧視和合理調整。」
陳俊翰目前擔任行政院的國家人權推動小組委員,也長期協助罕見疾病基金會進行倡議。這次列入民進黨立委不分區名單,是受羅秉成邀請。羅秉成說:「他沒有走商業律師而是人權這條路,我認為他是有使命的。」羅秉成說:「做律師我是他老師,但在身障人權法領域,他是我的老師。他說身障者的權利或人權,不應該當成福利措施,這是窄化了人權的深度,人權應該立基於人的固有權利。這個視角一旦改變,就會有很大的不同,法案政策乃至建設就會把障礙者族群考量進去。他們要求的是權利保障,而不是特殊待遇。從人權的角度,這不應該是一種施捨,或是社會給予的福利。」
羅秉成回憶,陳俊翰當實習律師時第一次開庭,因法院空間並未考量身障者,坐電動輪椅的陳俊翰連律師席都進不去,只能待在法官前方的空地,法庭筆錄需要庭務員搬螢幕給陳俊翰看。羅秉成遺憾當時未能帶陳俊翰進入看守所面會當事人,因為看守所沒有無障礙空間,「那時候沒有身障權益意識,如果當時懂得的話,我會爭取讓他能進看守所。」
輿論撻伐之後,《賀瓏夜夜秀》節目製作人潘瑋翔在影片留言處簡短道歉,並移除影片中歧視相關段落。事隔多日後,王志安也發佈道歉影片。王志安認為民進黨若真的重視身障者權益,就該將他排在安全名單內,我們問陳俊翰如何看待這個論調?陳俊翰說:「那是個人看法,反過來講,難道障礙者就一定要排在前面才叫做重視嗎?障礙者爭取的是一個平等的權利,不是一個特權,不是因為你是障礙者,所以把你排在前面。我們也不會說所有政黨只要排在不分區立委第16名後的人,都是在利用、把他們當作工具在宣傳。」
比起同情與施捨,陳俊翰更需要的是認同與肯定。因此他說:「排名多少我不是很在意,我在意的是利用這個機會,可以讓大家看到障礙者有能力、有專業參與公眾事務。」
他的求學過程中一直在對抗不公平的制度。大學聯考時,無法寫字的他,希望能以口述代筆的方式應考,但大考中心不接受,幾番爭取,甚至校長、老師乃至教育部長都出面說話,大考中心仍基於保守心態的「公平原則」予以否決。直到他學測考出四科滿級分,大考中心才讓他成為第一位口述代筆的考生,並因此修改相關辦法,造福日後身障者應考權益。
陳俊翰申請上哈佛大學法律研究所時,身邊親友大多不贊成,認為出事難以照應,而且當時因為健保規定慢性病處方籤必需3個月回診一次,為了改變規定,陳俊翰更寫信向前總統馬英九陳情,終於爭取到可以靠遠距視訊或通話回診。「我從小就有一個出國的夢想,我很想去國外看看先進的國家怎麼對待身心障礙者,我想看看台灣跟其他地方到底有多大的落差。」他認為擔心沒有辦法掌控的事情,是無意義的。「如果你每天都擔心這個擔心那個,那可能什麼事都不用做。」
到哈佛讀書,讓他感受到很大的文化衝擊。「感覺自己像是從第三世界來的。」他說在尚未提出需求前,學校便以他的角度為他做考量,「很多事情我連講都不用講。」他前往紐約考律師執照時,因此校方更主動租一台車,由專人司機接送他前往考場,車資1千美金由校方支付。
「他們的制度就是對所有的學生,特別是身體障礙學生,確保你有一個平等的起跑點的機會去跟大家一起學習,他不會讓你因為身體不方便,造成你需要多付出其他的勞力、時間,他就是會提供你各種服務資源,讓你有一個公平的機會跟其他人競爭。」陳俊翰說。
更讓他驚訝的,是美國的律師考試。主辦單位了解他的狀況後便安排口述代筆、考試時間延長,不但將考場安排在他入住旅館的身障專用房間,更讓他提前一天考試,只需要簽一張保證不洩漏考題的切結書而已。「台灣的考試很僵化,很注重形式上的公平,最多就是延長20分鐘,而且是壓縮到休息時間,別人休息50分鐘,他是讓你多考20分鐘,代表你少休息20分鐘。」
他的病隨著時間不斷奪走他肌肉的力量,到最後是無法呼吸、吞嚥,「語言功能也會慢慢不見。」他在美國工作生活,可透過商業保險使用罕病藥物,回到台灣後,因不符合健保給付資格,自費費用1年高達600萬,所以目前沒有服藥。「我想把我在美國看到學到的一切帶回台灣,畢竟我的根在這個地方。」
對於身體狀況的惡化,他已有心理準備。「可能明天,可能1年後,也可能10年後,考慮或擔心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搞不好那一天來臨之前,我的生命就走到盡頭了,我就是每天做好自己的事情,規劃好自己想做的事,然後趕快實踐,這比較重要。」他說自己不樂觀,但也不悲觀,就是務實地過每一天。
我們問他可有想過遺言?他說從沒想過,頂多跟母親說別太難過,又面露微笑地說:「我媽就跟我講:『你死了我才不會難過,我會放鞭炮慶祝。』這樣她就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