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有人問起他到底是哪裡的導演,他會頓一下說:「我想是台灣吧,我回緬甸,他們也說我是台灣導演。」在舒適便利的台灣生活久了,趙德胤坦言,兩邊都是家,但回緬甸其實不習慣。母親與二姊在緬甸老家,大哥在北邊礦場,大姊、二哥在泰國,他則在台灣拍電影打拚。我問他,會想把媽媽接來台灣住嗎?他淡淡地說:「她來過幾次,但沒有朋友,她不習慣。」家族四散流離是生活現實所迫,然而家與情感的歸屬又在哪裡呢?以下是趙德胤的說法:
我跟我大姊感情好,個性比較像,長得也像。她1992年想來台灣,因為簽證問題、也沒有機票錢,來不了,去了曼谷。她那時20歲,我才8歲,她是家裡第一批出去的,她先花8、9天去到泰國邊境大谷地,從邊境去曼谷又非常困難。她寫信回來,常常都是在講「什麼時候要去曼谷」,她在邊境先教中文,等了半年才去曼谷,先在餐廳端盤子,她比較聰明,後來才開始做貿易,我二哥則是在工廠。
至於我大哥,他快50歲了,還是有翡翠夢,希望藉由自己的力量賺錢。在緬甸,要改變生活就是販毒、挖玉石,大哥16歲我剛出生時就去礦場挖玉。
拍《翡翠之城》 追索大哥的人生
華人很傳統,大哥、大姊在窮困的家庭中是有責任改善家庭的,因為父母能力有限。這跟台灣的結構不一樣,孩子的經濟跟家族是綁在一起的。小時候,我不太知道他們到底做些什麼,但常會聽到誰誰誰在礦場又發了。他們在外面做事,你會期望他們發財後寄錢回家。
有人會說,你大哥其實有挖到玉,很有錢,但他都亂花、賭博、吸毒,十幾年來,我們卻一分錢都沒有收到,期待一直落空。小時候對他不諒解,覺得他為什麼有錢卻不幫忙,不負責任。家人一直寫信,但完全失去聯絡。我爸媽去找他,想要拿錢回來,去了之後才發現,他根本沒有發財,而是意志消沈、很痛苦根本不敢面對家庭。來台灣時我們已經失去聯絡,中途我們都沒有碰面,2009年再回緬甸見他,大哥已經因為吸毒進了監獄。
拍《翡翠之城》,一開始只是想了解我哥到底在那裡做什麼。我跟著大哥,花了3個月找工人,再進入克欽邦。大哥在監獄待過,出來後發現當初跟著他的那些小弟,現在都變成大哥了。我們半夜去到一片泥濘,也不知道要住哪裡,只好去礦場畫地為王,自己蓋了小屋子,一年後又有了一千個小屋子,每個人都像我們一樣要趁著動亂挖玉。那時候是2012年,緬甸政府君與果敢叛軍戰爭最激烈的時候,礦場裡很多跟政府簽約的大型公司都跑走了,但大型器材還在,我哥哥他們又被聘僱,找一群工人,用徒手的方式挖玉礦。
我質問大哥,為什麼寫很多信給你,你都沒有回?他也不想回答,或是用含糊的方式帶過。後來,我也沒有從他身上問到什麼答案,而是在現場看到,或感受到了那個答案。在那裡,面對的是大自然被破壞、很多人想要翻身但一輩子翻不了身、生活物質極為不方便,如果你是會思考的人,會更痛苦。
片中很多畫面是我得瘧疾時拍的,半夜發燒起來會心跳加快,我為了平復緊張,不願意睡,半夜驚醒時就拿攝影機出來拍,我哥哥也會醒,所以我是半躺著拍他、一起聊天,最後看會覺得這種本能反應比較真實。
我跟大哥從小感情比較疏離,很多價值觀也不一樣,透過拍《翡翠之城》才比較熟。他其實很厲害,他會分析自己為什麼變成這樣,他說:「人之所以會說謊,是因為人想要表現好的東西。我很想成功,但就是不成功,壓力大到最後只能假裝自己成功,不願意面對失敗。」
出生貧窮家庭 賺錢才有安全感
我父親1997年56歲時過世,我突然感覺人離死亡是很近的,隨時可能會死,那些事情讓我長大後比較敏感、多愁善感,容易在熱鬧的時候一個人安靜下來,好像在觥籌交錯間,你知道最後會曲終人散。到現在我不太容易感到極致的開心,就算喝酒也喝不醉,意志力永遠不醉,因為感覺人隨時會失去意識,所以必須一直保持清醒。
我媽76歲了,她一生都在辛苦,沒念過書,思考很單純,對入圍金馬獎也沒有興趣,只會問有沒有錢,因為她覺得我們這個行業賺不了錢。對來我說,台灣、緬甸都是家,但實際回緬甸我不習慣,我媽在台灣也待不了,因為沒有朋友。我希望她們每年來台灣聚一下,但我媽來過一、兩次,她覺得我太忙,怕帶給我麻煩,我們每個月只會通訊幾次。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要讓事情圓滿,壓力會比較大。儘管現在孩子已經賺一點錢,我媽還是覺得不夠有錢到安全。遇到事情時,她還會說是因為沒錢,一輩子在貧窮家庭生活慣了,一直覺得自己輸人家。我告訴她,可以用錢解決的就不是問題,而是價值觀的問題,像我大哥面對他的翡翠夢,一個快50歲的人在那裡耗了24年,就像我電影做了6、7年,要我放棄,我也放棄不了,這感覺其實滿像的。
人很脆弱,導演只是一個中介媒體,實際掌握不了什麼,當你看到故事、有了情感,去到現場加上各種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出來一個無法預期的東西。我喜歡電影,因為它是未知,電影是真實與虛擬之間交流產生的另外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