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頒獎典禮,侯孝賢在受訪影片中開玩笑:「趙德胤他是偷渡來的吧?」笑倒一地台下觀眾,趙德胤上台後連忙對侯導澄清:「不是!我是來念書的。」
趙德胤來台的過程驚險重重,其實與偷渡相差無幾了。1998年,他16歲,考上僑委會舉辦的海外聯招。大姊10年前也曾考上,卻湊不足機票錢,只好偷渡去泰國打工,「就像《再見瓦城》,她背個包包,拿個毛毯,去人蛇偷渡集團在臘戌的分部,給錢讓他們送你到泰國邊境大谷地。為了躲避檢查關卡,車子走邊境,站的站、蹲的蹲,幾十個人擠在車裡,遇到打仗、下雨,一路開開停停。從我家到泰國邊境要花二個禮拜,大姊帶著米在路邊煮飯、睡覺,很強悍的,她敢這樣去。」
來時路迢迢 每步都戰戰兢兢
很幸運地,排行老么的趙德胤上榜時,大姊已賺了些錢能夠資助他。緬甸當時戒嚴,連出國都很困難,傳言不能帶超過1百美元出境。他偷偷帶了2百美元,1百元塞鞋底、1百元放身上,還帶了對玉鐲準備變賣,海關搜查時,他唬弄對方:「這是傳家之寶。」父母怕他暈機,幫他準備人參中藥粉,再塞進龍鳳花布大棉被、1套西裝,行李箱時時有爆開的風險。
傳言有人從飛機上被拉下來,有人被懷疑證件造假。趙德胤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光是辦護照就等了9個月,公關費、仲介費樣樣得花錢打點。又因為緬甸不承認台灣是國家,必須先飛到泰國等簽證,他記得:「我很怕上不了飛機,起飛後覺得很輕鬆,飛上天空的感覺好奇怪。」
窮困的鄉下孩子逃離沒有希望的國家,先來到泰國,大姊帶他去逛街,但還是很節儉,只買了山寨版NIKE球鞋給他。他邊講邊忍不住笑:「小時候不懂,我們都叫它『一勾鞋』,因為有一個勾勾,還有一個雜牌仿冒的帆布鞋,上面有個小logo,是一面英國國旗,我們就叫它『英國國旗鞋』。」
這雙一勾鞋,趙德胤穿了很久。在台中高工讀高二那年,他才用打工存的錢去買新鞋,進了店裡一看,覺得自己的勾勾怎麼有點怪?大學念台灣科技大學設計系,為了報告研究鞋廠品牌,他才發現,一勾鞋的英文拼音是「NIKE」,不是「NEIK」。
看看他現在腳上穿的鞋,是一雙黑色潮鞋,他說是柯震東的爸爸送的。隨著出席國際公開場合的機會多了,他也得講究穿著,甚至有了「緬甸梁朝偉」封號。再問他身上的皮衣哪來的?他說是在泰國經營二手衣買賣的大姊朋友送的。原來打點造型的背後,還是省吃儉用的邏輯。
闖蕩異鄉人 訴說緬甸的現實
趙德胤其實不是省吃,是忙到沒時間吃。一天睡眠僅2、3個小時,早上起床在工作室煮點麵,用5、6種水果打一大杯又濃又稠的精力果汁,他自嘲「很像重病的人在喝的」,外面工作一整天幾乎不吃東西,每分鐘都被忙碌塞滿。他的國中同學、製片王興洪說:「他個性很專注,從早到晚工作都不會分心。」
這2年他馬不停蹄完成二部紀錄片《挖玉石的人》《翡翠之城》,長片《再見瓦城》得歐洲電影聯盟大獎,並入圍金馬六項大獎。他像是很急,急著告訴人們家鄉的現實。沒有出路的緬甸像肩上沉沉的擔子,他得走遍各地,讓世人看到。光是在威尼斯影展十天,他就接受了一百家媒體專訪,還不包括映後座談。他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只要有人願意聽,就不厭其煩地講述家鄉的故事,一遍又一遍,「拍緬甸的迫切性很高,這六千萬人口的地方有我的記憶、家鄉的故事,全世界只有我可以拍出來。」
時間回到1992年,離臘戌騎摩托車2個小時遠的地方,有個小村叫弄曼,僅50幾戶人家。一對偷渡去泰國打工的情侶,存了錢回弄曼結婚,沒想到婚後3天,男生殺了女生再自殺。村裡傳聞男生吸了毒,神智不清才殺了女生。這起事件發生在大姊去泰國那年,讓趙德胤印象深刻,多年後他細究背後原因:「我去找他們的父母,才知道女生一直想辦假結婚來台灣,最後辦不了,才不甘願地跟男友回弄曼結婚。但她忘不了來台灣的念頭,還想再去曼谷找仲介買證件。才結婚幾天就出事了。」
探生存之道 勤打工資助家裡
大姊當年偷渡的顛沛路途、凶殺案背後的複雜社會問題、趙德胤對人性與生存的探究,融合於《再見瓦城》中。電影裡,柯震東飾演的男主角吸了冰毒,將所有手邊搆得著的東西全往火爐裡扔,那無處發洩的苦悶,想發財、想成家、想故鄉,想得發瘋,只有吸毒才能得到片刻舒緩,只有極致暴力才能砍斷生命中的荊棘。
這心情趙德胤並不陌生。來到台灣後,他拚命打工寄錢回鄉,洗碗盤刷廁所、工地挑磚、921地震災區清除瓦礫都做過,想家時只能寫日記抒發。一次僑生同學被欺負,他加入群架,拿身旁椅子砸下去,內心壓抑傾巢而出,「那真的是往死裡打」。
他在金馬獎致詞說,從小的夢想一直都是致富、為母親蓋棟房子,從來不敢有「生存」之外的夢想。生活太困苦,想要翻轉命運,唯有販毒以及挖玉二途,從小身邊有一半的人都走這條路,下場多是被捕入獄、吸毒致死。
踏世界影壇 發現拍片能賺錢
這種故事聽多了,趙德胤不敢碰毒。儘管青少年躁動荷爾蒙滿滿的他經常打架惹是生非、跳窗逃家,來台後馬上變得務實,只管賺錢。「從離家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們的任務是賺錢生存、改善家裡。」當飛機降落台北,從沒看過夜景的他覺得腳下一片燦爛的光很好看。抵達時是半夜,沒人來接他,就跟著朋友去陌生人家裡睡,第二天醒來吃了頓他們準備的雲南菜,接著去台中高工報到,自此開始努力打工賺錢。幾年來陸續寄了新台幣120萬元回老家,幫媽媽蓋了一棟有地下室、有院子的2層樓房屋。
他大學念台科大設計系,大三時,系上老師孫春望賞識他,建議他可以拍短片畢業。老師給了幾萬元,幫他出一半資金,拍了畢業製作短片《白鴿》,一鳴驚人入圍了釜山、柏林影展。趙德胤發現,原來拍片可以參加比賽、得獎金,開始試著把拍片當職業。除了打工念書,他還喜歡窩在宿舍看書看電影,文學獎、世界名導、海明威、杜斯妥也夫斯基…什麼都看,再自己系統消化。
緬甸16年、台灣18年,約各占趙德胤目前生命中的一半,他說緬甸給了他強悍野蠻,台灣則養成了他的知識文化。2011年春節,他湊足三個工作人員的機票錢與幾萬元生活費回緬甸,帶了簡單攝影器材,借住親戚朋友家,製片王興洪兼男主角,克難地拍了講述異鄉遊子回鄉找尋活路的首部長片《歸來的人》,後續二部長片也是用這樣打游擊偷拍、低於新台幣一百萬元預算的方式完成。
強悍的生存勁道對趙家人來說是必須的、理所當然的。父親在趙德胤國中時病逝,一家人因為出外打工而流離四散各地,大姊偷渡到泰國後,現在做成衣買賣,二哥也在曼谷經營旅遊業,這次拍攝《再見瓦城》,還幫將近2百人的劇組打點當地食宿、交通。媽媽、二姊在臘戌老家幫忙大姊的成衣銷售;大哥16歲離家去挖玉,現在快50歲了,吸過毒、坐過牢,還是不願放棄翡翠夢,繼續在北邊的帕敢挖玉石。
近鄉最情怯 與命運拚搏得勝
從小窮慣了,那種自卑也在心中生了根。即使現在孩子們已經有一點錢,媽媽還是老覺得不夠安全,對趙德胤入圍金馬獎也沒有興趣,只關心有沒有錢。每次趙德胤勸大哥別再挖玉,大哥就會反駁:「你們搞電影的也沒什麼希望!」拍電影與挖玉石或許很像,都是在無法掌控的機遇中,與命運拚搏。
如果拍電影是賭,如今趙德胤算是大贏家了。作品繞遍世界影展,今年《再見瓦城》通過審查,才終於有機會在仰光播放,這是50年來,緬甸第一次播放反映國內偷渡現實的電影。電影放映完觀眾瘋狂,有個70歲的老先生以前是記者,因為寫了一篇關於緬甸偷渡人口的報導,坐了8年牢,看到《再見瓦城》,激動得眼淚直流。
緬甸天天上演殘酷生存實境,台灣舒適便利24小時不中斷,趙德胤像穿梭在2個平行時空。就像此刻,明明在聊電影,他似乎想到貧窮、戰亂仍然在某地持續,感嘆說:「我愈來愈覺得電影是很薄弱的工具,像我大姊那樣複雜多樣的人生,電影講不了,顯得沒有重量。」
他講話時而搞笑,時而嚴肅,此刻,坐在落地玻璃窗光明乾淨咖啡館裡,那因拍片而消瘦的臉龐,又靜默嚴肅了起來。
趙德胤小檔案
- 出生:1982年12月18日生於緬甸臘戌
- 學歷:台灣科技大學設計研究所碩士
- 經歷:1998年來台,大學開始拍攝短片,2006年畢業製作《白鴿》入選多個國際影展,2011年以首部低成本、小團隊拍攝的長片《歸來的人》揚威國際。今年《翡翠之城》《挖玉石的人》《再見瓦城》同步上映,獲金馬獎年度傑出電影工作者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