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2 10:00 臺北時間

【賴香吟書評】等待你的完成──《不安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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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香吟書評】等待你的完成──《不安之書》
佩索亞的《不安之書》,往遠說,可以聯想十七世紀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思想錄》,說近點,佩索亞筆下的里斯本日常,有前輩波特萊爾寫巴黎漫遊的味道,也有同代人班雅明寫柏林童年的靈光。‬‬
溫德斯的電影《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開場是錄音師溫特從混雜的報紙、信件、廣告裡,翻找出一張明信片,是署名佛雷茲的人寄來的:溫特,我需要你的幫助才能繼續,SOS,快來里斯本。‬‬
‭‬這部片的閱讀密碼是葡萄牙作家佩索亞(Fernando Pessoa)。不過,與其稱它是致敬之作,不如說是讀後感。正逢腳傷不良於行的溫特,不遠千里跋涉,抵達了里斯本。可是,佛雷茲卻不在家,住處東西都在,佛雷茲拍攝的影帶也在,周邊人物、鄰居也信誓旦旦說佛雷茲在等他來。‬‬
《不安之書》,野人文化出版。
‭佩索亞生前並不以作家名志,多數時候,他幫外貿公司做書信翻譯,和卡夫卡同樣受役於人。生前只出版一本詩集,不過,被他收在一個箱子裡,塗寫各種文字的紙張,據說有上萬頁之多。他去世四十七年後(1982),葡萄牙圖書館將之整理出版,即是《不安之書》(The Book of Disquiet)。‬‬
‭‬這本書寫什麼呢?用《里斯本的故事》溫特對佛雷茲的暱稱:「垃圾影像搜集大王」,因為他拍盡里斯本自然風光、街道日常、各行各業、人的千姿百態、生活各種時刻,沒有次序、沒有邏輯。借本書英譯者說法,這本書「關於隨機印象」,是藝術家的「終身素描本」,「對鏡自視」。引佩索亞寫給朋友的信,是「夢境的自白書」,是「片段,片段,片段」,「陰影中總是浮動著神秘」,「複雜而迂迴地寫下去」。‬‬
‭這些敘述透露了本書隨性、無序、混雜,可字裡行間卻散發光采,形而上的思辨與詩意。它在台灣第一次登場,由韓少功選譯,題為《惶然錄》。所謂選譯,去除了文字之間的交叉與重複,強化其哲思、箴言性質;也去除佩索亞對寫作自我的懷疑與分裂,即經常被提及的「異名」概念。韓少功序言:「考慮到大多數讀者也許和我一樣, 是對佩索亞感興趣,而不是對有關他的版本研究更有興趣 。」‬‬
葡萄牙國寶作家佩索亞,他與聶魯達並列「最能代表20世紀的詩人」。攝影:pedrosimoes7 (Visual hunt / CC BY)
‭新近出版的《不安之書》,倒是不憚公開佩索亞的交叉與重複,附錄書信與筆記,更顯露佩索亞過多的煩悶、徒勞的思辨,還有嘲諷、說教的一面。在《里斯本的故事》,錄音師夜半翻讀佩索亞,老是伴隨擾人的飛蚊聲,事實上,閱讀佩索亞,反覆呢喃確實有幾分嗡嗡不舒服,讀多了還感到矛盾,一會兒質疑生命,一會兒歌詠自然,一會兒是耽於思考的精神貴族,一會兒是困於生活夾縫的辦公室職員,一會兒說表達是最重要的,一會兒又說寫下的文字毫無價值。‭ ‬‬‬‬‬
‭‬如何解釋這些情況呢?「異名」作為一種方法:創造不存在的寫者,讓他們承擔不同的敘述觀點。佩索亞在自序以小說技法描述他認識索亞雷斯(Bernardo Soares)的經過,把索亞雷斯寫成是《不安之書》的作者,而他自己只是受託保管、出版這本書。‬‬
‭除了索亞雷斯,佩索亞還虛構其他幾位人物,宣稱他們於不同時期,共同撰寫這本書。本書英譯者序,對此做了很多詮釋與推測。不過,歷經現代主義磨練至今,對解構等術語見怪不怪的當代讀者,或許未必在乎。佩索亞的《不安之書》,往遠說,可以聯想十七世紀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思想錄》,說近點,佩索亞筆下的里斯本日常,有前輩波特萊爾寫巴黎漫遊的味道,也有同代人班雅明寫柏林童年的靈光。帕斯卡精準反思,波特萊爾細膩辛辣,班雅明日常點石成金,這些不同筆法,加在一起本無不可,一個作者可能兼具多種個性,突如其來的靈感、衝動也是思辨常態,這些原因所導致的文體不端整,今天來看沒有什麼,不過,一百年前的佩索亞卻很在意,煞有介事給異名編造生平、職業、個性,簡直如同安排小說角色。‬‬‬‬
‭‬說到小說,佩索亞所處時代: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西方近代小說叙事正走向頂峰,作者駕馭漫長而繁複的時間、空間,人物描繪精細至極,企圖心推向史詩高度;小說意識強烈,是有用的文學。佩索亞的《不安之書》,單看和主流不甚相關,太多猶豫,太多懷疑,思路歧秀,但無用。不過,若是把幾個放進現代主義不盡然合適的名字:卡夫卡、波赫士,合併起來看,事情卻忽然有了另一種清楚。‬‬
‭佩索亞和卡夫卡幾乎是同代人。卡夫卡的「動物化」和佩索亞的「異名化」,都是心思隱藏。無法理所當然於自身思路的歧異,卡夫卡必須假託甲蟲、狗、地鼠等形象,來緩衝情緒與情節之怪誕;佩索亞稱呼異名為「我個性的殘缺版本」,故弄玄虛讓人以為他們是作者,好解決散文真實與虛構的兩難;比他們晚了幾年的波赫士,則善於催眠地,把世界置入夢、迷宮、圖書館,讓我們領教到幻想與知識的無涯。‬‬
‭‬多麼奇特,這三個心靈,在世界不同角落,不約而同敲打著現實文體的邊牆,摸索無人聞問的秘徑,盡可能接近、再接近事物的核心,將二十世紀初人類所經驗到新的生活樣態,新的疲憊、孤寂、以及無所依靠的困惑,表達出來。‬‬
‭‬他們比時代早走了幾步,非常安靜的幾步,在生前,他們都不曾對自己的書寫具有堅強的自信。卡夫卡說把稿子都燒掉吧。佩索亞把紙張收在箱子底。波赫士寫下沙之書,無始無終,找不到第一頁,也找不到最後一頁,不如把它藏在圖書館裡少為人知的角落。‬‬
溫德斯的電影《里斯本的故事》以錄音師為主角,挖掘里斯本這個城市裡的聲音。(照片來源:東方IC)
‭回到《里斯本的故事》。等不到佛雷茲的日子裡,錄音師溫特沒閒著。他依循佛雷茲拍攝的畫面,踏查里斯本大街小巷,採集各式各樣搭配畫面的聲音,直到腳傷已經痊癒,終於在街上發現了佛雷茲。這個拍電影的人,正處於質疑影像的階段,認為愈是拍攝,實像離得愈遠,他迷失了對人們展示影像、說故事的方法,因此,他寄出那張明信片,期待溫特以聲音來把影像從黑暗中拯救出來。‬‬
‭溫特找到他的時候,佛雷茲已經灰心到把攝影鏡頭甩掛在背後,也就是說,不再通過人的眼睛,而讓機器直接錄象,拍到什麼是什麼,他聲稱這才是純粹的影像。‬‬
‭再沒有比這更多的絕望了。文學是無用的,佩索亞一輩子差不多是把文學置於無用之境。他把《不安之書》的紙頭,一直放進箱子裡。他不確定,總想力求清晰,自問意義,不斷否定,又不斷加添,在他去世之前,恐怕還沒找到使之成形的方法。SOS。溫特錄音留言給佛雷茲:不要真的瘋了。相信自己的眼睛吧。用你的心創造有價值的東西,帶有魔法的影像。溫特對這個朋友大喊:快走出來完成電影!‬‬
‭‬佩索亞沒有來得及完成《不安之書》,後世的圖書館,各種語言的翻譯者,或以不同方式做了措置,使它來到讀者眼前,不過,這些「參差不齊的思想和支離破碎的情感」,因而也就更袒露地發散著SOS的訊息:期待讀者是那個錄音師溫特吧,從自我內心採集聲音,把文字的靈魂從煩悶中拯救出來,那樣的時刻,文學應該是有用的。‬‬

本文作者─賴香吟

台南市人,畢業於台灣大學、東京大學。曾任職誠品書店、國家台灣文學館籌備處、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台灣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著有《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散步到他方》、《文青之死》等書。小說《文青之死》獲得2017年吳濁流文學獎。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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