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最遠的遠方 ─《到遠方》(聲音版)
要歸納一部文集的核心關懷其實是危險的,尤其當作品的創作時間跨度長達十年,主題又涵蓋了書評、演講、個人回憶、懷念摯友、生態關懷、社會評論……的時候,將它們全部收束在一兩個關鍵字之中,對於一部涉及的議題面向與複雜度都相當可觀的作品而言,無疑是種過度的簡化。但如果將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的兩部文集《如何獨處》(How To Be Alone)與《到遠方》(Farther Away)一併閱讀,確實可在這些看似迥異的主題中,觀察到某些隱微卻相關的主旋律:若說《如何獨處》的關鍵字毫無疑問是「孤獨」,《到遠方》或可名之為「愛」,而愛與孤獨,有時偏偏可能是同一件事。
如果你尚未踏入過法蘭岑的文學世界,不妨將這兩本文集連讀,你會發現其中一些互文的線索,如何讓十年前未曾完成的敘事,有了更清晰的輪廓。比方說,在《如何獨處》當中,那位選擇在寄給兒子的情人節包裹裡「順便」放入丈夫腦部屍檢報告的母親,法蘭岑除了讓我們對她極度節儉這個性格特質印象深刻之外,這對夫妻婚姻中的挫折與失落,彷彿與那些熟悉的典型故事沒有太大不同,他們多年來忍受不愉快的婚姻,只是:「為了孩子,也不認為離婚會讓彼此比較快樂」。體現在妻子的記憶中,就是丈夫從不曾對自己說過「愛」。
但是在《到遠方》當中,我們看到這對夫妻年輕時的身影,如何透過婚前仍充滿愛意的情人卡浮現。透過人子對父母個性的理解,卡片中父親無視(或根本不了解)母親充滿愛意的雙關語,那帶點無趣與冗長卻又非常認真誠懇的回應,彷彿已預言了這對夫妻未來注定要面對的,「長達數十年的相互失望」。但儘管如此,那卡片當中仍然有愛,有母親後來堅持父親從未說過的那三個字。這些在父母過世之後留下的信件與文字,是他們愛與孤獨的信物與證物。
另一方面,對於人子而言,父母留下的通信,竟也成為重新理解父母的路徑,就算他與去世的父母之間,如今「唯有沉默能被傳遞」,但關於愛的本質之思考,依然在父母不在之處,透過文字延續。父親沉默的愛,和母親終其一生覺得失望的,(她認為)缺席的愛的告白,若處在今日的美國社會,會有不一樣的面貌嗎?在這個到處遍布著一朵朵「私生活烏雲」的城市,滿街把私人事務強加大眾之上的「我愛你」對話,究竟是「對數十年前新教徒童年被壓迫的家庭動能的健康反動」,還是這些「太過頻繁、習以為常的重複,會使詞語喪失意義?」
如何在絕望與憤怒中,也不輕易簡化任何問題
在此我們又回到法蘭岑在《如何獨處》當中就已提出的,關於隱私的喪失,關於「我們既需要不像公共空間的家,也需要不像家的公共空間」的雙重需求,和此種需求背後公私空間的雙重失落。當然,你同樣可以在法蘭岑的小說中,找到他對這些主題的關切如何以文學形式進行轉化,但透過兩部文集的對話與對照,許多議題亦得到從文字的隙縫中相互補充與開展的空間。
不過,若以為法蘭岑這部最新的文集,只是過往同樣主題的反覆迴旋,將會忽略了這部作品最精彩的議題之一,那就是對於生態的思考。法蘭岑用相當的篇幅討論了地中海與中國的環境問題,他以愛做為入口,從賞鳥對他個人的意義為起點,訴說一旦與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人與動物發展真實的關係後,就必須面臨的,「交付出愛的危險」。他邀請讀者一同進入並試圖體會的,是一則關於如何與「憤怒、痛苦和絕望相處」的故事,因此,它自然也是一則愛與孤獨的故事。
跟著法蘭岑到這些遠方之地,我們看到賽普勒斯共和國如何放寬反偷獵的法規,讓吸引鳥類的電子錄音欺騙鳴禽,並且減輕塗膠枝條誘捕法的刑責;看到馬爾他共和國如何無視季節與鳥類的保育狀態,射殺各種在遷移途中路過馬爾他的鳥類;看到鳥類在飛越義大利時,如何「猶如穿過狹長的交叉火網」;看到中國恐慌野鳥傳播禽流感,但當地的鳥類如何因「更平凡的原因」——獵殺、毒害、飢餓而大量死亡……我們也將看到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矛盾,以及捍衛傳統文化、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的各種呼聲。
但法蘭岑並非以一種「眾聲喧嘩」式的立場並置,凸顯保育人士、獵人(其中老派獵人、年輕獵人、放棄偷獵的前獵人往往也有不同觀點)、參議員、餐廳老闆、化緣修士……這些人必然相異的眼光。相反地,他完全不諱言自己的立場,當無差別屠殺成為年輕人的休閒活動時,他質疑這些射獵方式究竟有多「文化」與「傳統」?他也感嘆「中國人民或許要承受中國污染的最大衝擊,但生物多元性的創傷正在世界各地重新輸出」;而當他在餐廳面對已成為「十二塊微微發亮、灰中帶黃的糞便」般的黑頭鶯時,我們看到的無疑是一段如何「與絕望共處」的經驗,他說:「我無法分辨肉中的苦味是真的還是情緒作祟,這樣謀殺一隻黑頭鶯的美。……到了外面,在餐廳停車場附近,靠近我早先聽到黑頭鶯唱歌的灌木林,我跪下來,用手指在土裡挖了一個洞。世界感覺起來了無意義,而要抗衡這種感覺,我能做的只有把那兩隻死鳥從紙巾裡拿出來,放進洞裡,撥些土壓在上面。」
把已成炭烤鳥肉的黑頭鶯埋進土裡,看起來確實只是毫無意義的感傷行徑,但是法蘭岑展現的,是如何在絕望與憤怒中,也不輕易簡化任何問題。當多數人只是因為習慣、休閒娛樂、觀光、或單純覺得「你沒有權利干涉我」等各種理由拒絕改變時,他也不忘提醒可能開始感到絕望的自己與讀者,如今看來如紙般單薄空洞的地中海,曾經孕育出感嘆人類食用動物的詩人奧維德、希望動物的生命能得到尊重的達文西,以及可以和他的鳥類姊妹說話的聖方濟;而這片海洋如今依然有著無所畏懼、使用不同母語,但以生命為共同語言,持續在絕境中努力的人。
因為鳥的緣故,法蘭岑找到了重新丈量自己和世界關係的方式,但是,這本書絕非熱情洋溢鼓勵所有人一起去愛上鳥類的,可能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宣導式保育書籍,相反地,他以賞鳥為入口,讓我們看見人類心靈的景深與複雜。透過書中若干回憶摯友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篇章,尤能看出法蘭岑試圖企近的,其實是人類心靈的遠方。但他的文字之所以具有如此深刻的力量,正在於他誠實地展現出,你所能企近之地的極限。他回顧與分析了自己與華萊士的友誼與差異,思考華萊士何以要讓身邊的人受傷,但他的作品又如何讓讀者感受到理解與被愛。他試著理解華萊士最後的選擇,自殺最後如何成為一種比上癮、小說,以及比愛更可靠的途徑。然後他說,「我能理解大衛到這裡」。即使親如摯友家人,你可能也只能理解他們「到這裡」。這句話是如此真實、如此痛、又如此充滿了愛。於是,透過法蘭岑,我們看見黑暗與光的並存,也看見愛與愛之艱難。心靈是最遠的遠方,我們只能試著靠近。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