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的臉──《在一起孤獨》(聲音版)
有關網路世代人際模式的改變、人機合一的願景或危機的種種思考,近年來已有不少討論。如果以為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的《在一起孤獨》(Alone Together:Why We Expect More from Techonology and Less from Each Other),只是在這批有關科技與人性、連線或離線的書單隊伍中,再添一名容貌相仿的成員,就可能低估了這本著作的特殊之處。由於作者身兼科技社會學專業與受過精神分析訓練的臨床心理學家的身份,使得這部作品不只結合了精神分析對人性的洞察,透過與眾多個案的對話,更讓過往多半仍以理論和模擬情境為主的抽象討論,進入日常生活的場域,凸顯了「機器的道德思考」這個議題的切身性。
透過個案訪談與「正式」訪談結束後的對話,雪莉.特克邀請讀者一同進入的,是一個既迷人又令人不安—也就是精神分析所謂詭奇(uncanny)的世界,這個人性與物性模糊曖昧的地帶,如何衝撞我們既有的道德觀,並帶領人們來到過去從未思索(也不需要思索)的道德領域?可以從一個現在聽來頗為懷舊的名詞:「電子雞」話說從頭。透過訪問與觀察眾多機器寵物的使用者,特克不只揭開一頁被遺忘的電子寵物機器人發展史:從電子雞、小精靈菲比、電子寵物鼠珠珠、電子狗愛寶、電子嬰兒乖寶貝,一直到專為長輩設計的海豹寶寶巴洛……也讓我們看到人類在創造出這些「夠像有生命」的詭奇之物後,如何鬆動了傳統的道德界線,這曖昧的邊界又將帶來什麼樣的衝擊與挑戰。
虛擬生命帶來了新的道德標準
若說電子雞會挑戰我們的道德界線,或許很多人會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這是少數道德焦慮者的杞人憂天或小題大作。但機器人本身是否與如何能擁有道德體系,以及我們對待機器的道德標準,確實已成為這個時代必須面對的艱鉅挑戰。
尼可拉斯.卡爾(Nicholas Carr)在《被科技綁架的世界》一書中,就曾經提醒過機器時代的道德困境,絕對比艾西莫夫(Isaac Asimov)那知名的「機器人法則」要複雜得多。他舉的例子是已頗為普及的掃地機器人倫巴(Roomba),倫巴分不出灰塵和小蟲的差別,如果一隻蟋蟀經過,倫巴會把牠吸進去——而且不會產生罪惡感。
討論機器的「感覺」似乎是沒有意義的,但卡爾要強調的是,「當我們按下倫巴的按鈕,讓它開始在地毯上工作時,我們就給了它權力,代表我們做出了道德的選擇。」是否該輾過或吸入一隻小蟲也許對很多人來說無足輕重,但循此思路推論至類似自動駕駛車輛的程式設計時,「如何處理衝出馬路的狗」這樣的問題,也可能面臨複雜的狀況,倫理學中那著名的「電車問題」早已讓我們知曉,道德沒有標準答案,當然也不可能有所謂「完美的演算法」。而《在一起孤獨》的第一部「機器人時代」,不只將人與機器的關係抽絲剝繭,特克的洞見在於,她指出我們過去對於人和機器界線之思考,常將重點放在「機器是否有智慧」這件事情上,但曾幾何時,我們在意的早已不是機器的智慧,而是機器的「情感」。
電子雞這類「陪伴程式」的原型,出現在1970年代中期,是一個會用精神分析師口吻說話,名叫伊麗莎(ELIZA)的程式。特克發現當時的使用者在完全知悉該程式並不具備任何理解與情感能力的情況下,在短短不到幾分鐘的對話後,就已經會進入「我被女朋友甩了」這類私密情緒的分享。
但是特克認為,這只是某種類似心理學常見的投射測驗「羅夏克墨漬測驗」的電腦版,伊麗莎就像一個投影的背景,人們在其上投射內心的情感。但人和機器人的關係卻逐漸超越了投射,走向全新的互動模式:一隻名叫查克的寵物鼠珠珠的官方傳記上面寫著:「他活著是為了感受愛。」而無數照顧過電子雞或菲比小精靈的孩子,都會堅持自己照顧的那隻電子寵物死去之後,按下重設鍵所冒出的新寶寶,不再是同一個了,他們所依戀的,是和他們分享過同樣的經歷、學過某些詞彙,有它獨一無二的「生命記憶」的那一個。或許有些令人訝異的是,虛擬寵物之死帶來的哀傷與失落,也可能與真實生命無異。
於是,這些虛擬生命帶來了新的道德標準。孩子們必須建構出屬於他們自己的哲學觀,試圖解釋真實生命與虛擬生命之間不時糾葛與矛盾的複雜景觀。一個孩子在電子雞墓園中寫下這樣一段動人的話語:「我的寶貝在熟睡中過世,我會哭一輩子。他的電池沒電,如今住在我的心田。」另一個孩子比較了電子狗愛寶和人,以及和他的真實寵物倉鼠之間的差別,他說:「愛寶身上的電就像人身上的血……人和機器人都有感覺,只是人有比較多的感覺。動物和機器人都有感覺,但機器人能表達的感覺比較多。」因此當他遇到困難,他會選擇和他的倉鼠而不是和愛寶說,因為愛寶雖然比較會表達,但「我的倉鼠有比較多的感覺。」
孤獨具有重要的功能和意義
為數位裝置哀悼看似荒謬,但這些既提供陪伴也同時「索求愛」的電腦,顯然將人與機器、人與生命的關係帶入了新的局面。關於(如何對待)機器的道德倫理之思考,必將直接挑戰我們過往看待「生命」的態度,而沿著這令人迷惘的路徑,又將抵達什麼樣的道德領域?是本書最耐人尋味之處。其中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特克的學生曾因故必須坐在某位機器人的旁邊獨自等候,當時那部休息中的機器人被放在布幕後面蒙住了雙眼,這讓她坐立難安。
當理論上「看不見」的機器人被蒙住雙眼,帶來的暗示恰好是:它也有可能看見。於是我們不意外地看見特克引用了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著名的理論:「臉孔的存在創造了人類的道德契約」,機器人被蒙住雙眼的臉,觸發了我們在倫理上的不安感,隱然指向了某種可察覺自身處境的具有內在生命的存在可能─儘管我們如此矛盾地深知它並不具備那樣的感知能力。
當然,無論是被蒙住雙眼的機器人,或是會露出恐懼表情並用言語表達不滿的菲比,如何觸動了我們關於「是否合宜對待機器他者」的不安,也不表示我們就此踏上了倫理學的坦途,畢竟人總有辦法找到合理化自己種種道德不一致的方式。一如我們可以想像,儘管理察•舒懷德(Richard Schweid)在其既生動又深入的蟑螂專書《當蟑螂不再是敵人》裡訪問的某位蟑螂學者,顛覆一般人的認知指出了:「如果你看過的蟑螂頭跟我一樣多,你會發現每隻蟑螂的長相都不一樣。」但這「每隻蟑螂都長得不一樣」的事實,顯然還是很難讓多數人將「蟑螂的臉」就此納入倫理考量的範疇,認真思考我們對待牠們的方式。(儘管我個人真心建議應該如此)但特克所揭露出的這些機器人時代的新風景,仍然為我們開啟了一條重新並慎重思索愛與道德意義的途徑。
對特克來說,愛與道德的面貌,已然因為機器人時代的來臨而產生了變化,我們對於機器提供陪伴的高度需求和依賴,回頭改變了人與人的相處模式-比方說,如果二十年前她遇到一位每天打十五通電話給媽媽的學生,她會認為這個孩子需要處理分離焦慮,但在手機成為日常通訊的主要媒介後,每天發數十個簡訊回家並不罕見。
「永不離線」的網路型態,是否會讓我們以一種「在一起孤獨」的方式,失落了真正的孤獨?而以心理學的眼光來看,孤獨其實也具有重要的功能和意義。順著這樣的思路往下走,方能理解本書的第二部「網路世代」,何以是以一種看似保守與憂心的態度進行討論。儘管不少評論者認為特克過於強調個人心理的面向,忽略了她所指出的各種「無法離線」、一心多用地總是處在隨時可打斷的狀態、寧可傳簡訊也不要以電話溝通……等現象背後,在心理學、哲學或倫理學之外的商業因素與社會決定的影響,也未觸及社交網路在社會運動時的動員力道,但特克在研究電腦與人類關係三十年後,從《電腦革命》的樂觀、《虛擬化身》的不安到這部看似走上更為懷舊保守態度的《在一起孤獨》,她忽視前述種種社會層面之意義,與其說是一種疏漏,不如說是刻意為之的選擇。
特克在本書結論強調,我們已然來到一個「可以認清代價並採取行動的轉折點」,得以重新思考關於人的脆弱,關於人與機器他者、其他生命的相處模式,以及最核心的,我們想要追求什麼樣的生活?我們期待建立的是一種什麼樣的,人與人的關係?我們所期望的,科技帶來的美好未來,難道只有寂寞與「接受機器人的照顧」這兩種選項?另一方面,當虛擬生命模糊化真實生命的界線,是讓我們能將對虛擬生命的關注與在意,延展至對真實生命的珍重與愛,還是反而因此滿足於虛擬生命的簡化與便利,對建立關係更加疲懶?特克的懷舊所召喚的,並非抗拒科技,而是穿越科技帶來的種種症狀,重新探問我們的心之所向,看見我們的追求,及其可能的代價。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 本書作者雪莉.特克TED演講:〈有連線,卻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