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像河流,回過頭看,大江日夜湧,滔滔向大海;記憶卻無法全都錄,與其說像影片,不如說是照片,特別清晰的這張、那張照片耳。照片是個據點,由此出發,方得拼湊出一支支的短片,模糊處就純屬自由心證作文章了。胡適先生《四十自述》裡說:「想從這四十年中挑出十來個比較有趣味的題目,用每個題目來寫一篇小說式的文學。」前者顯是順應記憶的本質,後者則是一種嘗試、挑戰。這挑戰後來沒成功,因為胡「究竟是一個受史學訓練深於文學訓練的人。」
80多年後,翻讀勒卡雷(John le Carré)《此生如鴿》(The Pigeon Tunnel: Stories from My Life),不免訝異,他的想法與胡適若合符節,選擇了38個吉光片羽時刻,勾勒他這一生的深遠輪廓。更有趣的是,這位寫間諜小說出了名的天王級作家,把每一個題目寫成了或長或短的隨筆式散文(essay),這當也是他的嘗試,而獲得極大成功——跨文類顯然比跨行業容易一些。
勒卡雷能寫,此無待多言。他的文字是典型的英式英文,曖昧纏夾,往往意在言外,就算翻成中文,也得費神咀嚼,真意方顯。勒卡雷小說迷人,與此耐人尋味的語言特色或有不少關係。相對於此,《此生如鴿》的文字老派依舊,卻因所談主題明顯輕鬆,順手拈來,脫口而出,其風趣幽默,顯露無遺,加上章節篇幅長短不一,閱讀節奏快慢成調,格外令人著迷,一栽進去,便難抬頭。「好的散文家未必能寫出好小說,好的小說家卻往往能寫出好散文」,不知誰說的,此書當可為另一好例證。
勒卡雷先是個間諜,然後才寫間諜小說。1961年30歲時,出版了第一本小說,創造出喬治.史邁利(George Smiley)這號人物,初始還像懸疑推理,後來轉向,直攻間諜小說這一類型,名篇迭出,寫盡了爾虞我詐的東西方冷戰,寫成了一代宗師。1980年代末期,「蘇東波」來襲,柏林圍牆倒塌,冷戰體制瓦解,人人都在問:「間諜往哪裡去?」誰知嫻於世局的勒卡雷與時俱進,彷彿不死鳥,浴火重生,寫得氣魄更大、視野更高更遠,將間諜小說帶入另一種境界,也指點出一個新的方向。半世紀創作生涯,他寫了23部小說,幾無敗筆之作;更且老而彌堅, 2013年都83歲了,還寫出厚厚一本《脆弱的真相》。如此驚人的創作力,到底如何辦到?無論讀者或年輕寫作者恐都充滿好奇心,都想知道答案?或說,但願此老能傳授一二招式。
確實,《此生如鴿》裡,真要論看門道,就是這個部份了。勒卡雷不矯情,絕不夸言「寫給年輕寫作者」什麼。整本書裡,字裡行間卻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讀者,他小說裡的角色是如何一步步型構摶揉而成,他又是如何到處取材勘景,隨時隨地都在琢磨小說情節與人物形象。暗示不夠,乾脆明言,除了傳授好友、同樣是小說好手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所教給他,讓他受用一生的話之外,連人脈如何使用都具體說清楚、講明白:
……找到了,就要像塗了膠水那樣牢牢黏住他。朋友A介紹你認識朋友B,朋友B幫不上忙很抱歉,但也許他的朋友C可以;C沒辦法,但是D剛好在城裡,所以何不打個電話給老D呢,就說你是C的朋友,這是D的電話號碼。然後突然之間,你就和對的人一起坐在房間裡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當然包括對的人。好小說的基礎在「勤奮得當」,絕非只是關起門來,靠著腦袋窮想,或翻查文獻資料而已。這一點,對於年輕寫作者,尤其「文青型」的,或當如醍醐灌頂,當頭棒喝吧!?
此老愛講又會講,全書內幕重重,因緣所至,無不落言銓,簡直熱鬧滾滾。各種八卦,經他「臨別秋波一轉」的反高潮筆法一說,落到包括總統、總理、要人、名流、名演員……身上,精彩處讓人會心一笑,更精彩讓人捧腹叫絕。「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本書全包了。看過之後,已讀過小說的,當還想重讀一次;沒讀過的,肯定被吸引得想找來讀讀。要說真正大師,此即是!
但人生不盡然都是歡笑。書中哀傷亦自不少,戰爭裡弱勢一方的處境,屠戮的殘酷,「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辛酸,勒卡雷就親身所歷,娓娓道出,而有一種通透的悲憫。但這畢竟是身外之悲,所有勒卡雷讀者——尤其讀過《完美的間諜》者——最想知道,莫過於他的身世,與父親的愛恨情仇種種,他照樣不閃避,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勒卡雷的父親是個騙子,世人皆知,且不是「暗時全頭路,日時沒半步」(只能想,做不了)那種,而是行動力十足的「夢想家」,縱橫四海,跨國設局,一路騙到底!勒卡雷的母親受不了,在他5歲時竟拋夫棄子,離家出走,另組家庭。「父親」兩字遂成為勒卡雷兄弟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簡直就像超級未爆彈,隨時可能爆炸,隨時都得去善後。
我不認為羅尼還能過上別種生活方式,我也不認為他如此希望。他對危機有癮頭,對表演有癮頭,是厚顏無恥、口若懸河的佈道家,是非搶盡鋒頭不甘心的人。他是個充滿妄想的巫師,是個自詡為上帝金童的說服者,毀了許多人的生活。
85老翁勒卡雷,如此論定父親羅尼。尤其接下來的一句,更叫人心酸:
格雷安.葛林告訴我們,童年是作家的存款簿。若以此來計算,我生來就是百萬富翁。
這話說得沈痛,卻不無鬆動。父親過世時,勒卡雷早已成名,四處遊歷,不時碰到認識他父親的人,常有讚不絕口,推崇尊敬,讓他哭笑不得的。或因此好奇,他甚至花大錢找了兩名偵探,天涯海角,到處追縱父親生前行跡。這一「念念不忘」似乎也在勒卡雷心裡一天天發酵,隨著年齡增長人變老,名場閱歷莽無涯,他開始有了不同想法,能夠理解羅尼的「生不逢辰」(或說困難),終而自我療癒,慢慢認同父子血脈:
我不禁納罕,一個坐在書桌前面,在空白紙頁上構思騙局的人(也就是我),和每天穿上乾淨襯衫,除了想像力口袋裡什麼都沒有,出門去騙受害人的人(也就是羅尼)之間,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嗎?
這一質疑,讓勒卡雷用某個也認識他父親的夜班門房的話,結束了這一篇章:「令尊是位偉大的人物,你對待他的方式有失體面。」——歷盡劫波父子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嗎?也許吧。
《此生如鴿》,終得歸鄉,即使傷痕纍纍,即使原鄉仍有陷阱等待著。 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一個令人尊敬的名字,且因與他並世生存而深感榮幸的作家。不可不讀!
本文作者─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