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31 09:57 臺北時間

【陳栢青書評】如何殺死蝙蝠俠──《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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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如何殺死蝙蝠俠──《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
蝙蝠俠像是一套墨跡測驗,我們想要什麼,就會從中看到什麼,無論我們是否準備好面對那些慾望。
去殺,殺死那個蝙蝠俠。他不是蝙蝠俠,他不像。所以,什麼蝙蝠飛鏢、投影燈、胸口的蝙蝠符號都只是成為蝙蝠俠的簡配,那些不足以讓他成為蝙蝠俠。格倫.威爾登(Glen Weldon)《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蝙蝠俠崛起與進擊的宅文化》(THE CAPED CRUSADE: BATMAN AND THE RISE OF NERD CULTURE)一書援引八卦並考證歷史告訴我們,成為蝙蝠俠的重點是什麼?答案是,下巴。
《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蝙蝠俠崛起與進擊的宅文化》,格倫.威爾登著,新樂園出版
下巴很重要,有了它,就擁有全配。粉絲們抗議諾蘭電影裡的克里斯汀貝爾下巴太尖了,上世紀波頓版選了麥克基頓則連製片都跑來抗議,勞動波頓解釋:「蝙蝠俠不只是一個方下巴的角色而已。」而華納電影宣布喬治克隆尼適合演出《蝙蝠俠4》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克隆尼的輪廓漂亮,下巴方正,很符合蝙蝠俠在漫畫的形象。」遠在高譚市,也在整個美漫圈外圍的我們並不太清楚下巴如何幫助蝙蝠俠拯救世界,但對蝙蝠粉而言,下巴正是重點,「蝙蝠俠的戲服和超人不一樣,如果演員全身包覆裝甲,那麼觀眾唯一看到的身體特徵,就只有下巴了。粉絲渴望在電影裡找到一些救世主彌賽亞的東西,和原著連結。」部分代替全體,下巴拯救蝙蝠俠,頦下顎邊的方正線條比蝙蝠的翅膀弧線更能捕捉混沌大氣中那團用披風和緊身衣覆蓋自己的閃電迷霧。巴特說,嘉寶的臉是理念,赫本的臉是事件。而對我們而言,下巴是形狀,蝙蝠俠則成為一種「概念」,1939年費滋傑羅寫《最後的大亨》,布魯斯‧韋恩成了高譚市最初的大亨,蝙蝠俠誕生至今已有78歲高齡。他是一個人,又不只是一個人,他的披風所及覆蓋整個流行文化圈,活動範圍早從漫畫走進大小螢幕中,這幾年隨著漫威和DC漫畫電影席捲全球,如果「超級英雄」是現代的神話,那麼格倫.威爾登這本文化研究《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蝙蝠俠崛起與進擊的宅文化》不是聖經,也該是摩西的十誡,他以編年的方式系統性帶你觸碰到這個時代的蝙蝠神,展示了「蝙蝠俠這個詞代表了:一個漫畫人物。作為一個『角色』的蝙蝠俠。或一個作為『文化概念』的蝙蝠俠」。
殺。殺死這頭蝙蝠。所以,蝙蝠俠的敵人是誰?是小丑?是企鵝還是雙面人?他最初的敵人,或說反面,其實是超人。那是在問起源。《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追溯「蝙蝠俠是怎麼誕生的」,話說從頭,鮑柏凱恩畫了一個「和超人完全相反的角色」,超人穿藍色緊身衣搭紅內褲,凱恩就把它反過來,穿紅色緊身衣穿深藍四角褲。超人大露臉,蝙蝠俠就把半顆頭包緊緊。超人沒有翅膀,蝙蝠俠偏偏自帶一雙。這時編輯上場了,改掉翅膀,添上披風,「晚上行動怎麼可以穿紅色這麼惹眼呢?」又把緊身衣從紅轉黑色,再讓他戴上手套免得留下指紋,蝙蝠俠的外型初成,而超人有身家背景,蝙蝠俠不用有,他需要的是冒險。身世是幾集後再添加的東西。超人是人們熱愛的英雄,活在陽光下,蝙蝠俠就是陰影。從外到內,並添上些當時流行元素,蝙蝠俠的誕生出於超人反面。以上種種正是閱讀這本書的樂趣,侏儒也是從小長大的,蝙蝠俠也是,什麼都其來有自,作者考據蝙蝠俠是怎麼構成的,蝙蝠俠的元素有什麼?偵探、復仇者、武術大師、富豪……但揭開他的面具,裡頭是時代本身,他的起源是上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時空裡流行文化的拼貼,而隨著時間流轉,每過幾年,蝙蝠俠添了些道具,多了什麼朋友,「你我都推了一把」,時代在背後作用,跟著這本書讀蝙蝠俠歷史,就是一部美國文化流行史。
蝙蝠俠是概念,他就是代表正義,他復仇,是城市的暗影
1966年蝙蝠俠與羅賓電影版上映,讓蝙蝠俠漫畫再掀風潮。圖片提供:東方ic
殺,殺死那頭蝙蝠。蝙蝠俠的敵人是誰?是決定他生死的作者,還是翻臉和翻書一樣快的讀者?《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讓我理解,他的敵人,也許是「青春期」。蝙蝠俠的童年很短(在目睹爸媽遭槍擊的那刻砰的一聲便結束了),但又很長,蝙蝠俠最偉大,也啟發整個漫畫界的發明,不是蝙蝠車,不是蝙蝠飛鏢或是鉤繩器等高科技道具,而是「神奇小子羅賓」。按照書中描述,當時的編劇芬格領悟到「如果要寫出一個福爾摩斯,沒有華生是不行的」、「如果讓蝙蝠俠收一個愛說俏皮話的小孩當徒弟……全世界的孩子會把自己投射在他身上」,於是他們發明了一個穿著綠色內褲的孩子。那便是完成蝙蝠俠形象的最後一塊拼圖--爸爸與守護者,蝙蝠俠一下變老了,有了要照顧的小孩。但人生卻從此進入兒童期,蝙蝠俠漫畫在40年代是「為七到十歲的孩子量身打造」,全美國孩子都把自己投射在那件綠色內褲包裹的身體裡。
而羅賓(或者其內褲)起了槓桿作用,《蝙蝠俠》的定位有了巧妙的位移,漫畫裡開始出現大量外星怪物,蝙蝠俠和羅賓大講雙關語,出口總是人畜無害的笑話。整體漫畫變得明亮而親切了,蝙蝠俠也脫離一開始的暴力色彩。上面都是歷史,但蝙蝠俠卻因此快成為歷史,有一天,這票夢想成為蝙蝠俠助手的孩子是會長大的,當七到十歲的孩子變成十七八,青春期來了,這些「打倒壞人」、「飛得更遠、跑得更快」、「夢想成真」的漫畫不能再滿足他們,1960年代席捲美國漫畫界是史丹李(Stan Lee),由他創造的漫威英雄登場了,什麼是漫威式的漫畫呢?「他們筆下的漫威英雄充滿青少年的內心掙扎」、「新出場的英雄開始追求另一半、追求認同、滿足身上背負的責任──他們實現青少年的願望」,青少年過剩的荷爾蒙和精力,不是化成青春痘,是變成超能力。他們的敵人不是反派,經常是自己--布魯斯‧班納無法控制憤怒而變成綠巨人浩克,驚奇四超人的石頭人羞愧自己的外表,變種人總是和世界格格不入。但你要我們的老蝙蝠怎麼辦?蝙蝠俠是概念,他就是代表正義,他復仇,是城市的暗影,但他又是孩子,當他的讀者進入青春期,太老卻又太小的蝙蝠如何跟上他們?
蝙蝠俠作為一種流行,本身就是人類瘋狂心靈的流刑地
考據蝙蝠俠的歷史,看他怎麼活下去,其實是看他怎麼死。誰都在殺死他,他老了,不中用了,無聊了,太幼稚了,讀者拋下他,編輯只好改變他,也就再殺他一次,《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細緻點出蝙蝠俠的轉折,從1939年初出茅廬為了富人服務,到後來明確為窮人挺身。由一開始天降巨神一樣無畏無敵,到1970年代品牌重塑時「會流血」、「會傷痕累累」、「也是會失敗並且仰天吶喊」,蝙蝠俠前期主持正義,到後來根本該看心理醫生有了「著魔者」偏執形象……你不能說那是「成長」,而根本是「轉生」,蝙蝠俠的個性與形象循環本身,和時尚是一樣的(你看,縮腳褲退流行了,你看,他又重登伸展台了),蝙蝠俠不停在死,然後冒出個新的。《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寫的最好在這裡。很清楚的脈絡,蝙蝠俠有整整七十八年的角色人生,雖然我奶奶都活得比蝙蝠俠長,但誰的人生這麼富於衝擊和轉變,那是把我們的文明、人類喜新厭舊、即可拋式變臉無情的喜好巨量的塞入他皮革面具下,要他照單全收,且還要他保持身材起伏有致並面無表情,蝙蝠俠作為一種流行,本身就是人類瘋狂心靈的流刑地,我不知道小說史上哪個偉大人物可以在短時間內接受這樣的衝擊掐軟變硬還能維持其彈性而存活著,蝙蝠俠所及之處,不是黑暗的邊界,而是時代與人類的心智極限。
40年代精神病學家魏特漢《誘惑無辜》一書,直指漫畫對於兒童身心的影響,認為漫畫將使兒童產生暴力與犯罪的行為。
好吧。蝙蝠俠的敵人到底是誰?也許就是反同人士了。「蝙蝠俠是不是同志」貫穿了蝙蝠俠的一生,這也是本書著力描述。羅賓的誕生固然刺激蝙蝠俠的銷量,但終於讓反漫畫的兒少福利者和恐同人士找到聯盟目標,四零年代魏特漢(Fredric Wertham)一本《誘惑無辜》(Seduction of the Innocent)是保守勢力的十字軍,對漫畫審查制度起了臨門一腳作用,他指控這些漫畫「試圖讓讀者認同成年男子與少年男孩之間某種『同性之間的微妙慾望』」、「布魯斯和迪克(Dick)共享一棟豪宅,房間大宅永遠插滿鮮花,還有管家打理生活,我們的布魯斯穿著睡袍出現,當兩人一起坐在壁爐旁,迪克這個小男生會開始擔心他的另一半好不好……這簡直是同性戀夢寐以求的生活」。
蝙蝠俠是墨跡測驗,承載每個意義
《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道出一個趣聞是,漫畫也出了個槌,羅賓登場第一期,介紹的文案就拼錯了,原文是「蝙蝠俠的詭密披風下冒出另一個盟友」,但印刷時誤把盟友(an ally)中間的空格漏掉了,於是這個單字變成了「肛門」(anally),羅賓的出場介紹成了「蝙蝠俠在詭密披風下從肛門保護……」,蝙蝠俠漫畫從此大開後門,這對正義拍檔在有些人眼中只是「皮革大叔和他所畜養的青少年」,這本書細細列出不同時期同志疑雲,60年代蝙蝠俠電視劇大走camp風,是裝逼還假仙,妖鬼假小心,豔得很,誰都覺得背後有什麼,到90年代快過去,電影《蝙蝠俠》三與四讓蝙蝠俠裝甲「長出乳頭」,又讓恐同疑慮再次翻上檯面……看《超級英雄是這樣煉成的》怎麼解釋這個「蝙蝠俠自己都想不到的問題」,意外竟走向與紀大偉《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異曲同工的答案,「作品本意如何不重要,讀者看到什麼才重要」,他以為「異性戀讀者在各種媒體裡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反覆在文本中看到自己的故事。而同志在異性戀的故事中找不到存在,他們會注意那些似有若無的細節,進而從中去感受,或獲得寄託。蝙蝠俠也在「心內彈琵琶」,這時候蝙蝠俠比他的反派還具有破壞性與摧毀力。
你喜歡哪一種蝙蝠俠?不如說,你想殺死哪隻蝙蝠俠?作者有一個概念倒是貫穿全書,討論「蝙蝠俠是不是同志」時他提到「蝙蝠俠像是一套墨跡測驗,我們想要什麼,就會從中看到什麼,無論我們是否準備好面對那些慾望」,而在提問「蝙蝠俠是不是法西斯」的時候,他描述:「蝙蝠俠是墨跡測驗,承載每個意義,可以法西斯,可以民主,擁抱黑暗,卻又守護光明……」說到底,蝙蝠俠是紙上的墨跡,我們想什麼,才看到什麼。蝙蝠俠就是我們自己。有些包起來了,有些袒露。有些想貫徹,徹底並極端去做,有些則想抹煞。但沒有什麼是真正死掉的,一切總是在反覆。那是流行的循環,或者,就是人類「心」的模樣呢?諾蘭版電影裡小丑名言是why so serious?而一旦serious起來,那不是蝙蝠俠的誕生,而是我們翻開這本書的開始。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4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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