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不見,感覺她的生活起了不小的變化。從南相馬駐在(2011年)成為真正的在住(2015年),特別是夢想實現的腳步,加快了。
暗夜的燈「填滿書屋」
2018年的春天,她的「填滿書屋」(full house)即將開張。顧客以高中生為主,開張的時間將配合高中開學日。小高產業技術高中是當地唯一的高中,災後重建。校歌是柳美里寫的,她也在那裡教過作文。
和福島結緣,事出有因。2011年4月21日,從電視獲知因輻射性物質外洩要撤離20公里內居民的消息後,她連夜趕到核電一廠附近的海邊徘徊。當時,只是直覺的「想和這裡的住民共苦」。 翌年,她開始接受南相馬市電台的邀請,主持廣播節目。之後,一年幾乎有1/4時間都待在這裡,而祖父曾在南相馬經營過柏青哥店。
災後有段時間,柳美里看不下其他的書,只有列維納斯的書差點被翻爛。「善待他者」,是猶太裔法國籍哲學家列維納斯的關鍵思想。
與他者共生,災民共苦,柳美里開始身體力行。
她把在鎌倉的房子脫手後,偕同丈夫、兒子一起搬來。廣播節目繼續主持,替地方報寫專欄,接下來要開書店。因為在福島,這些事才會發生,得以實現。
柳美里用行動認同那些無懼返鄉的居民,有意對外證明核災的負面影響已逐漸退去。所以,她在部落格將曾被列為必須撤離區的小高,取名「世界第一美麗的地方」,預告將有書店要出現。
「是想振興社區嗎?」針對提問,「開書店,如果有復興地方的效果,當然很欣慰,」柳美里的丹鳳眼裡,溢滿笑意。
採訪在一進玄關處的房間進行。房間左邊有片大窗戶,淺咖啡牆壁搭配黑色窗框,透過乾淨的玻璃,寂寥的街景、對面空庭略帶黃色的雜草和自家前院幾株綠松,盡攬眼底。窗台擺著幾個貓狀的擺飾品、貝殼,和立式的家族照片。有張照片是東由多加(1945-2000年,劇作家),曾經是她的導師和伴侶。
這個房間和隔壁八帖大榻榻米房間將是未來書店的主要空間,另外,停車坪將加蓋約25平方公尺空間,作為交流場所,會有三扇門面向街道,有開放感。書店裡將有大張桌子、WIFI,高中生和當地居民都能輕鬆地進來歇歇腳,還備有輕食。
如果能更進一步的,把南相馬和最近的城市仙台連結起來更好,整個空間用來做藝文活動綽綽有餘。設計師是坂茂,曾獲普利茲克建築獎,也是受災宮城縣女川車站的設計者。
後院則計畫用來做輕食小酒吧和小劇場。「我要組團。然後,和年輕人一起在這裡表演,」柳美里有意在小鎮樹立文化指標,而且行動力十足,自己編寫的朗讀劇開始連載,且於2017年12月24日上演第一齣話劇「cascade 破水」。她與戲劇表演結緣甚早,16歲參加劇團,後來自己也組團。而演出自己編寫的劇本是18歲那年。
看起來,年近50歲的柳美里,不僅有意回歸原點,還要在這塊有著輻射能陰影的土地上,連結青春夢,連結當地居民和學生,連結社區,連結讀者與作者,連結鄉鎮和城市,在被核災震碎的各種斷裂的關係中,做著修補的夢。
為此,她發起集資活動,募集到的資金,將依金額多寡決定書架數目、書籍冊數,和書店空間的充實或縮小。2017年12月下旬開始,瀏覽她的部落格,可以看到距截止日期還有多少天數。活動到2018年2月底結束,目標是500萬日幣,不足的再向銀行貸款。至於書店是否賺錢,學生是否買書⋯⋯?都不在她的腦海裡,「必要做的事還是得做,要不然怎麼知道成或不成?」柳美里的敢做敢當,是出了名的。
在日朝鮮人的身份讓她從小備受霸凌,「韓國豬!」上體育課,沒有同學願意跟她手拉手。⋯⋯父母離異、三餐不繼、高中輟學、精神崩潰、自殺過、未婚生子、47歲前搬家15次⋯⋯。對家庭缺乏歸屬感;對學校產生不了歸屬感;既非韓國人,也不是日本人,對國家也沒有歸屬感,尋覓「場所」成為她創作的動力。
不止於此,她也要替福島災民們創造一個場所。
「晚上,從稀稀落落的燈光,就知道這裡有多荒涼,」柳美里轉頭望著窗外,低聲說道。小高區原有1萬多住民,現只剩四分之一,而且老人居多。即使有著五百多名學生的小高高中,在地學生也僅十多個。
「填滿書店」會是一個安全溫暖的場所。從下午4點放學回家,到晚上9點末班車開走這段時間,學生、放學來接孩子的家長,閒得發慌的老人家,一律歡迎。年輕人要看書的手機要充電的想發呆的,做什麼都可以,肚子餓了還有飯糰和麵包可吃。柳美里自己有個獨立養大的18歲兒子,很清楚怎麼跟年輕人互動。
「那,寫作呢?」問她。「在哪裏都可以寫,」她笑開來了。
彷彿,「填滿書店」不僅填實了小高學生的課後時間,也充填了柳美里曾經空耗的青春。因為孤獨,她愛上閱讀,也熱衷於飼養昆蟲和生物。『飼育之人』(『飼う人』,2017年12月出版),把2014年開始在文學雜誌連載的短篇,以一年一篇的速度,在2017年總集成。四個短篇的題名都和生物有關,水蠟蛾、墨西哥鈍口螈、白氏樹蛙、斐豹蛺蝶,展現她對生物生態的鑽研,也突破以往以人為主的書寫習慣,把生物與人與生活與存在的關係做了連結,「人,一邊養育著各種生物,但你,被什麼飼育著呢?」是文宣中的白眉。
至少在寫作裡,柳美里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29歲就獲得純文學獎的早慧作家,創作力不僅不見枯竭,還因為換了場所,有了新的生活,獲得新的生命。
「在這裡,我和人的距離感縮短了,是最大的改變,」柳美里提及,以前不管在東京或鎌倉,與鄰居的距離都比較遙遠,彼此間彷彿有道厚牆。那時她多半書寫人際之間的厚牆與鴻溝。
但是,鄉下不一樣。鄰居隨時可以輕鬆地跨過沒有圍牆的院子,送來自己醃的小黃瓜、早上才採收的新鮮苦瓜或現撈的鮮魚。誰家有婚喪喜慶,整條街都知道⋯⋯。
第二次去採訪柳美里的時候,她正站在前庭和鄰居說著話。
柳美里關心地方事務也表現在他的行動上。不僅經常四處走動,關心每一天發生的事和住民的權益。擔心大型垃圾貯藏處蓋在大熊町和雙葉町之間,會對當地環境造成危害;希望歸返小高區的居民能從兩千人增加到五千人。因為只有這樣,才會有人願意出面,經營店舖。她也接受各地邀約演講,談福島或寫作。
在週五播出的30分鐘廣播節目「一個人對兩個人」,每次固定訪問兩個人。5年下來,訪問了多少住民,了解了多少人的生活底蘊,可想而知。最近,應雜誌邀請,新開了個專欄「柳美里的南相馬散步路徑」。
「這裡的居民,受地震、海嘯和輻射能衝擊,依舊不屈地活著,接受這是人生的一部分,」柳美里受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感召,直說「這才是真正的在生活」。
與活在當下的災民共苦,雖說可能源於作家個人的性格特質、信念或人生體驗,但後來知道,原來與她的鄉愁有關。
柳美里的母親曾在奧會津的只見町住過。自古,地理上靠山的奧會津因地處邊疆,被當作鄉下,老被瞧不起,民風也是寧死不屈。最有名的歷史事件是戊辰戰爭(1868年)爆發後,擁戴舊幕府的白虎隊(一群15歲到17歲少年組成的軍隊)和新政府軍對抗,後因不敵而集體在會津若松飯盛山切腹自殺。
住過只見町的柳美里的母親曾目擊町民為了反抗興建水壩而群起抗爭。因此,聽母親講過這段歷史的柳美里的腦海,只見町的水壩鬥爭與福島核能紛爭,印象重疊。祖父在朝鮮戰爭(1950年代)爆發後,帶著全家從韓國慶尚南道的密陽非法入境日本,此時,朝鮮戰爭又與核電戰爭相彷彿。
祖父與母親世代所經歷的無論是國家或階級或貧困的鬥爭體驗,孕育了柳美里寧與災民共苦的使命感;而遭排擠的生涯所涵養的同理心,轉化願與他者共生的動力。
東京出生的柳美里拆牆補溝,決定要在福島架一座橋。
作者簡介
姚巧梅,自由作者。歷經記者、編譯、教師等工作。 著有『郭台銘的情人夏普—被台灣買走的日本百年企業』、散文『京都八年』。翻譯書籍50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