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方鳳美並非以慣用語言英語接受採訪,本篇中文對答,是訪談逐字稿經過增修前後文版本的文字。
鏡:妳曾寫過911事件後的報導、北京奧運、中國空氣汙染、甚至連寫一胎化政策,都能從東莞性愛娃娃工廠的角度書寫。可以與我們分享妳都是如何選題的嗎?並且,妳曾提出一個比喻:寫作就是一直重寫跟修正(Writing is rewriting),以及寫作就像廚師,鍋子裡已有10項東西要煮,那到底要怎麼端出那道菜呢?妳有一套自己的流程嗎?
方: 剛開始想題目的時候,我會先浮出一個大的問題意識:如果...會…?人們想要知道什麼?我對什麼感興趣?這個新聞題目最顯著的衝突點是什麼?而我寫出來的新聞故事也是試圖要回答這些問題。
英語有一句話是「至善者,善之敵」(Perfect is the enemy of good),意思就是你會想要一直修改、重寫,努力盡善盡美,可是當記者因為新聞有一定的時效性,不會給你那麼多時間,所以不能拖磨太久,這剛好也是一種要掌握寫作很好的訓練。我寫這本書時也有這樣的感觸,有的人花很多年寫一個複雜的調查報導,比如計畫生育因為關係到許多複雜層面,我用了3、4年全職時間採訪、調查、找資料寫完這本書,如果我用更多時間,這本書可能可以寫得更好,可是我覺得如果給自己設個截止時間,因為我清楚計畫生育很快將要結束,如果繼續等下去,還想做更多研究、採訪的話,可能出版這本書最佳的時機就也錯過了。
其實《獨生》正要出版之際,就是中國政府開始實施二胎政策,真的就那麼剛好在這個時機點,因此正好是所有媒體、大眾對你撰寫的主題最有興趣的時機,媒體跟電視上都會請你去介紹。
所以我認為有時候寫作者當然會對自己有要求,希望寫作最終的成品是非常好的,可是有時候也應該帶著時間觀念,給自己設個截稿日。
鏡:如果說寫作就像煮菜,妳要蒐集一定的元素才能煮出一道好菜,妳要採訪或是研究到什麼程度,才知道自己的元素夠用了?
方:我會請很多朋友、前同事當我的編輯,幫我看過文稿,他們看完都會給我很多建議,我有幾個朋友給我比較技術上的回饋,說:「我才不在乎妳個人受孕的故事咧,妳自己的故事跟計畫生育有什麼關係?才沒有人會想看。」是從一種比較批評的角度,即便如此,收到建議之後,你也都要想著:這些是就事論事,大家都是希望讓最後呈現的文章更好。
有時候如果有人提出,覺得哪方面的資料不夠,我就會再去蒐集補強;但當一個寫作者你也需要有判斷力,比如:你可能會發展出一種寫作風格,是別人不能理解或是與眾不同的,你也得要有自信,同時保有收到別人批評的彈性。
鏡:以《獨生》為例,這本書關係到這麼龐雜的政治、經濟、地理、人口、關係,妳一開始是想著要如何處理它?
方: 我當時便知道自己將要寫個很大的故事、處理很大的問題意識,可是如果你延伸地太出去,把書寫得像教科書,你也會流失讀者。所以重點是要透過人物的故事,讓讀者好好瞭解你想探討的新聞議題,尤其因為你寫的書又不是課堂的指定讀物,沒有人會被逼著一定要讀完,所以關鍵在於:讓讀者自己一直被故事吸引、主動想一篇又一篇讀下去。不能把書寫得太像在說教,而是要讓讀者循序漸進地瞭解這個議題、產生興趣。其實人類聽故事是某種本能,我們從孩童時期就渴望聽父母講故事,我們也是透過故事學習。
也許我的方法不是最完美的,可是我認為寫文章要從一個故事、一個問題開始:「假如...會…」當我採訪在北京的農工人準備北京奧運時,心中產生的疑惑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建這麼多高樓大廈?在北京的農工人的生活樣貌是如何?」從這個疑問開始,找到關鍵的人替你回答問題。
有時你會找到好幾個人選,但他們也可能不合適,所以最後再縮小範圍,把焦點放在一位就好,才會讓那個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故事更凸出;同時,你也不能對這個人選的要求太嚴格,認為從他一位,就要把所有現實情況展現出來,因為當記者必須要注意,每個個體的生活跟觀點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必須找到一個平衡,讓這個受訪者有他獨特的個人故事、但也能代表某種社會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