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方鳳美並非以慣用語言英語接受採訪,本篇中文對答,是訪談逐字稿經過增修前後文版本的文字。
鏡:妳2001年加入《華爾街日報》時,剛開始負責報導的是911襲擊後對紐約市造成的破壞,切入的角度便是雙子星大樓後方唐人街的工人的失業苦況。後來2003-2006被駐派到香港,2006-2009年在北京,當初公司派妳到中國的機緣是什麼呢?
方:我本來沒想過要去大陸的,因為我是在馬來西亞長大,我們從小說的是Bahasa,馬來語就能說的非常流利,可看可讀,但從來沒學過中文。我知道我是華僑,所以去大陸時,當地人對我的想像可能是覺得我中文要是非常流利的;但如果我是老外,我去只要說個「你好」,他們就會覺得:「啊,妳講得非常好!」可是看到我這個華人臉孔,可能會覺得:「妳說的中文不標準,怎麼會這樣?」之類的,所以是很可怕的。
可是另一方面,我待在《華爾街日報》這麼多年,大陸那邊發生的好多變化,對一個記者而言都非常有意思、是非常多故事的,所以當公司宣布說要派我們去,剛聽時是覺得有點可怕的,不敢接下這個任務,可是同事告訴我:「如果妳是老外,有人要派妳去中國,妳就算不會講國語,也一定馬上就爭取的,為什麼現在會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呢?除了語言以外,妳一定也有妳的才華,公司才會派妳去;而且妳中文說得就算再好,這世界上一定還有10億人講得比妳好。」我想想覺得也對,雖然我可能不是公司外派的最佳人選,但我也可以有機會慢慢學中文、慢慢瞭解我要報導的地區。
鏡:妳剛到中國的時候,是如何跨越語言的隔閡開始採訪報導?以及妳的報導與寫作非常善用數據來說故事,妳要從何找到關鍵的數據並驗證他們?
方:我剛到時才開始學中文,可是真的很難,因為工作本身已經很忙,公司沒有強制規定我們要學,所以我得用自己的下班時間。我當時跟我們報社談:說我會一點點廣東話,學起中文應該比較快,你們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全職學中文,我就能提高我的華語水平。也由於我待的報社並沒有投資外國記者學語言,我知道《紐約時報》或《華盛頓時報》會把這些駐中記者先送去台灣學一年中文。
不過《華爾街日報》的好處是有很多幫記者翻譯和研究的國內研究員,因為中國媒體的規定不讓中國國內的人當外媒記者,可是可以當研究員或翻譯,所以我每次去採訪都要帶一個能夠幫我翻譯、研究的人,因為如果只是普通生活相關的題目可以聊聊,可是這種比較複雜的金融經濟議題,你寫的數字寫一萬、一千、如果出任何一點差錯,都是非常嚴重的錯誤,會造成很大的影響。
報導中的很多數據都能從世界銀行報告、聯合國報告,或商業財報上找到,最關鍵的是怎麼把這些數據介紹給一般讀者,比如你說3,000萬的男生晚婚,3,000萬是什麼意思?他們可能不懂,可是你說:比全台灣的人口還多,讀者可能就可以想像這個數字。或者你說這個地方多大?給讀者數字時也給他們一個比例,像是:這個地方是幾座足球場?幾個台灣?幾個芝加哥?用這種日常生活中的例子讓他們比較。
在中國寫一胎化政策,你也能從很多社會科學、人口專家和經濟學家的報告中找到數據,比較難的是關於計畫生育的,沒有人去把這些數據組織起來,比如說:計畫生育帶來的關於經濟的代價、養老的代價、男女比例的代價等等,所以當記者就是要把這些單獨的點都連在一起,讓他們串成一條線,這樣才能比較全面性地瞭解議題。並且要注意,中國他們統計的數字有時候可能是離實際狀況有些距離的,李克強自己就說過:「中國的GDP有一點虛構性的成分在裡面,」所以你要看好幾個來源,不能只看一個地方提供的數字。有的時候數字也可能只是一個理論,還沒有被真的驗證過,你也需要讓你的讀者知道。
鏡:四川大地震後,妳曾去採訪失獨父母劉計樹和唐淑秀,地震發生在2008年5月,可是同年8月政府就要舉辦北京奧運,只想趕緊平息人民的抗議跟悲憤,當然也嚴格禁止所有國內外媒體大肆報導。所以最後一次妳跟那位父親劉計樹見面,是特別約在高處,以免被監控。或是妳說過有外國記者攝影機被公安砸、妳自己的親身經歷則是公安追著妳的車子找妳麻煩,採訪時遇到這樣的情形妳要怎麼處理呢?
方:我個人沒有遇過真的很危急的情況,頂多有一兩次公安局請我去喝茶,大概是因為沒帶記者證這種小事,就留在警察局坐幾個小時。有部分的確是會遇到麻煩,另一部分則是我們作為國際記者特別的位置,因為是外國記者的身分,不管報導什麼敏感的東西,對我們的影響都不比國內記者多,如果國內記者談到敏感的報導像汶川大地震這種,很多都會被政府罰款、甚至抓進監獄。
比如有位中國記者叫陳卓恩,他寫了多則報導汶川大地震後學校的豆腐渣工程,後來就被政府抓去坐牢,所以作為外國媒體我們有一定的責任,因為我們有機會把國內人的故事刊到外面,記者本身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所以我們應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
鏡:妳早期寫過澳門賭博和黑社會系列的報導,也曾獲得新加坡的卓越報導獎,或是妳曾在新加坡採訪妓女被殺的故事。像這樣複雜且攸關許多隱密訊息的調查報導,妳是如何尋找受訪者的?
方:有的朋友會幫我介紹重要的線人,因為我當時認識一位香港記者,他有非常豐富的聯絡資料庫,會幫我介紹這些新聞事件的關鍵人。這也是記者一項重要的技能:你要能在事情一發生後,就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正確的來源或專家,幫助你快速了解事件現況。要當一個優秀的記者,也意味著你要有這些專家的聯繫方式,像是經濟類的問題、環境保育類的問題,找哪個專家能夠最快速地幫助你。同時,也要看你作為記者的聲譽,讓受訪者知道你是可以跟他聊、不會破壞他們祕密的人。
我覺得要找受訪者沒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因為新聞學說的約訪技巧,就是要站在前面、表明身分,比如我在火車上跟因地震失去獨子的父母做採訪,可是火車上的官員剛開始不讓我採訪,說我這樣不合法、不可以在火車上採訪,但他又看我這麼努力才擠上火車、跟農工人在這麼壅擠的地方,他們後來就對我有點好感,看我很辛苦的樣子。
搭這一趟長途火車常常都是幾天幾夜的,2天過後,他們漸漸就覺得:好吧,可以通融讓你採訪了,沒關係。也因為我跟他們說:這個故事很值得被寫出來、身為父母們這麼辛苦的經歷,後來甚至還有些人主動來幫我,告訴我「欸,妳看,那個剛上火車的人,他的故事很精采的, 妳一定要去採訪。」
很多時候受訪者會一開始就直接表明說:我不給你採訪,尤其如果當你是打電話、傳email或簡訊邀訪,更容易被拒絕,但如果你是跟他們面對面的時候,雖然情況比較艱難,但也是一個機會,所以雖然我跟農工人聊起來,他們的四川口音很重我也聽不太懂,很多時候都靠臉上跟肢體表情溝通,他們看我陪著他們好幾天、幫他們拖很重的行李,後來對我就像是對一個朋友一樣,覺得我對他們的生活有興趣、是要聽他的故事,所以就也比較習慣我了,作記者是要用時間來建立的信任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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