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書評〈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回望》〉全文朗讀(聲音:張幼玫)
之一
之二
「人生實難,大道多歧。」臺靜農先生生前常以此題句贈人,短短八個字,說明了個人與時代的辯證關係:大時代裡的一個小齒輪,要不要轉?如何轉?轉哪裡去?往往由人不由己,特別是幸或不幸地生於「大時代」之時。一名上海資本家的女兒與一名江南沒落世家子弟在烽火連天的大時代裡相逢、相知、相戀,從而結婚生子,組成家庭,卻因「大道多歧」,讓兩人的人生,不時有難──生活的困難,無妄的災難──理想與幻滅之間,到底應該如何看待?身為人子又該如何「回望」父母所走過的這一切?該不該說?該隱該現?該說到哪裡為止?這又是另一種「人生實難,大道多歧」了。但也因這八個字,我們或許比較能理解1990年此書第一章初稿寫成,金宇澄為何要先「借『伯父』、『伯母』寫了我的父母」,直到2013年「我的父親去世」,始改為「我父親」「我母親」發表——多歧實難裡,人所真正能掌握也必要斟酌的,無非「分際」兩字,無論面向時代或家庭的種種關係。
「分際」是一種拿捏,所求的無非「精準」。以此回望全書主文三章,金宇澄接連變換了三種敘事視角,先是自己以長鏡頭「回望」父親與母親,讓人感受時光的流瀉;接著拉近鏡頭,自行掌控「回望」父親一生,並藉由日記、筆記、書信、文獻佐證,乃至不吝拉自己入鏡,讓畫面更加立體多姿,幻化存神;最後則退開隱去,鏡頭全然交給母親,由她自己順序「回望」她的少年、中年,畫面素樸平淡,卻自有味。這樣的鏡頭變換,區別了「歿」與「生」,「父」與「母」,「靜止」與「流動」的差異,使得全書層疊累成,豐瞻厚實,讓人理解到文學形式的重要性,也見識到小說家身上所流淌的編輯血液。唯一難解的是,向來敏於語言運用的作者,在「母親」這一部份,幾乎沒用到「滬語」,這是因為「口述文本」如此或也是「分際拿捏」的一部份?推敲到此,不必有答案而樂趣更現。作者的才情真正讓「傳記」有了「文學」。
之三
1945~1949年,對日抗戰勝利到國共內戰大陸淪陷,近70年來,除了1947年「228事件」由禁忌轉紅火之外,台灣普通歷史教育,幾乎少有探究,遑論細說。戒嚴時代,國民黨諱言其「敗」,幾句話帶過,無非「共匪叛亂,政府播遷來台」,連「撤退」兩字都不肯說;解嚴之後,兩次政黨輪替,讓台灣與中國漸行漸遠,主動自這一段歷史,或說大時代撤退,另作新解,卻也講得不清不楚,若有似無。
《回望》至少彌補了幾許空白,讓我們得以深入理解動盪時代裡,海峽彼岸一對年輕人的人生遭遇。翻讀江南世家子弟如何從進步青年轉而為中共地下黨人;資本家的女兒如何蒿目時艱,參與學運,一步步認同共產黨的過程,或將不證自明地明白國民政府所以必須亡命孤島的原因。大道多歧,拉長時間來看,多半還是人的集體意志在左右著。
更且,無論「父親」故鄉江南黎里或「母親」生於斯長於斯的上海,其巷弄街坊、風土人情、禮俗信仰,尤其看到「一直與時代同步」的父親:
在我寫此文的紀錄裡圈去了「我的祖父金九齡」並加字「後輩子孫,不能直呼長輩之名,你不懂,不許提名。」1991年底,我外祖母在家中去世,父親時年已72歲,我見他仍恭敬地緩緩跪下身來,為老人家磕頭。
深有所感之餘,或當更能思索儘管隔有一道海峽,「兩岸到底是連續還是斷裂?」這一問題。人生實難,有時只因不願面對、接受、處理耳。
之四
人生隨緣,因緣流轉。聚散起滅或如時間長河裡的「蝴蝶效應」:少年羽翼偶然一拍打,竟埋伏了中年狂暴風雨如晦。也因此,追憶絕非無意義,過去其實還沒去。要不,容格、佛洛依德又如何自成一家之言?「我們生命的『今天』乃過去的延續,倘不時時回顧,『今天』的我即不具意義。」愛沙尼亞紀錄片老導演法蘭克‧赫斯這幾句話,遂也字字有了著落。
本文作者─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