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納對家鄉的情感終究難以言喻。2016年10月,多次以漫畫批評馬來西亞當局的他除已多次入獄、9本出版書籍遭禁、背負9條煽動罪等6項罪名、可能遭馬來西亞政府監禁43年外,更進一步遭政府禁止出境。面對該國極權,部分國家主動提供政治庇護,他卻婉拒了;受西方媒體專訪時,他也常遇新聞工作者不解地問:為何還想回到馬來西亞?
今年5月馬來西亞大選「變天」、61年首度政黨輪替後,祖納的9條煽動罪及旅行禁令終於獲得撤除。目前為止,除了描繪前首相納吉(Najib Razak)政權貪汙的畫集《神鬼「億」航(Pirates of The Carry-BN)》仍遭禁、部分官司依然纏身外,祖納算是重獲部分自由,也終於得以出國。
同樣參與AAEC年會的瑞士漫畫家派翠克‧查帕特(Patrick Chappatte)透露,他仍記得2016年祖納獲邀至日內瓦領「漫畫和平獎(Cartoon For Peace Award)」的情形。
當時,漫畫和平基金會榮譽主席、前聯合國祕書長安南頒發獎牌,一面問起了祖納回國後恐怕將面臨的43年判決。只見祖納爽快地回應:「我們看看,究竟是我會被關43年,還是政府會被關43年!」2年後、馬來西亞變天後的今日,AAEC年會現場的漫畫家們因為這句話大笑,祖納則含蓄地笑著。
改變路線 畫普羅大眾可以親近的政治漫畫
他似乎總帶著一張招牌的笑臉,在我見過的報導畫面裡──握著畫筆或帶著手銬恍若樂觀戰鬥者的姿態,與許多政治漫畫家有所不同。我想知道這位被譽為「鬥士」、「為言論自由而戰」的漫畫家,如何定義自己。會議幾天,他的西裝外套裡總穿著一件黑衫,白字印著:「我怎能中立。縱然是我的筆,也倚著筆架。(How Can I be Neutral, Even My Pen Has a Stand.)」。
1998年馬來西亞「烈火莫熄(Reformasi)」運動,將祖納的政治漫畫生涯推向高峰,至今20年。在此之前,馬來西亞並無主要政治漫畫家,最知名的「Lat」則從事社會寫實漫畫。祖納自一位默默耕耘的創作者,成為擁有廣大讀者的漫畫家,漸漸成為馬來西亞當局眼中釘,也成為國際組織觀察馬來西亞言論自由的指標人物。
我問他:「你怎麼定義你自己?」
祖納想了想:「嗯,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有人覺得我是政治漫畫家,有人覺得我是運動分子……但如果你問我,我比較想被稱呼為政治漫畫家。政治漫畫有很多種,而我一直都試著發展新方法,看看社會能否真正因漫畫而產生改變。」
約莫3年前,祖納仍以古典政治漫畫常見的政客諷刺像、新政策、法庭案件作為漫畫主題,卻發覺無法打動讀者。原來描繪狹義的政治事件,對普遍民眾來說過於枯燥,「人們告訴我,貪汙日復一日,人生還是得過,工作還是繼續,」他分析,讀者認為這些議題太無聊,也仍無心關注政治。「我發覺我不該再畫『政治』,我要畫『大眾』,我要畫人們的生活怎麼受這些政治事件影響。」
祖納說,以往他總畫下自己對政治的看法,但2015年後,他認為需要瞭解更基層的社會大眾怎麼看待政治。
「我不能再老是畫手銬、炸彈,這些一般人沒見過的東西。要畫每天都看得見的物體,讀者的情緒才能受到衝擊。為了吸引女性讀者關注政治,我也用了粉紅色。」正好前總理夫人羅斯瑪(Rosmah Mansor)熱愛粉紅色,祖納發現,漫畫中只要有她出現,人氣就特別旺。今年初以羅斯瑪為封面出版的《笑粉粉(Ketawa Pink Pink)》,創下18本著作中銷售最佳紀錄。
「我想盡可能地往下探,觸及平民大眾,而非高談闊論。」同時,原本必須付費訂閱才可閱讀的漫畫作品,祖納也決心開放免費分享、自由下載,讓更多人接觸政治並展開討論。
「當讀者告訴我,政治漫畫讓他們開始思考、甚至改變想法,我總是非常、非常開心。這比金錢可貴。」祖納舉例,今年馬來西亞大選,結束了自1957年來的一黨專政,他在某次演講場合中遇見一位表達感激的讀者。讀者表示,68歲的岳母本為國民陣線(Barisan Nasional,原執政黨)死忠支持者,但今年將選票投給了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今執政黨),是因讀了祖納的漫畫。
可以確實感覺到,祖納也因政黨輪替而喜悅。然而新政權仍有不少舊政權影子,我好奇,馬來西亞人民當真樂觀?他仍會持畫筆如重砲、積極批評政府嗎?祖納正色說:「是的,現在只是蜜月期。馬來西亞還有很多問題,譬如宗教與種族,仍常拿來當作互相攻擊的政治武器。」
不過,他以「家中大掃除」形容這段百廢待舉的過渡期,認為應給希望聯盟一點時間。他透露:「這段期間,我的火力會小一點。」多久?「年底就差不多了。事實上,我已用零星漫畫展開批評,提醒他們,我不會鬆懈太久。」
鍾情美國黑白、單格政治漫畫
祖納1962年出生,為穆斯林馬來家庭。他描述家鄉吉打(Kedah)緊鄰泰國邊界,距離吉隆坡車程6小時,屬於窮鄉僻壤,以務農和經營小本生意者居多。家中無人從事藝術,經營馬來式瓦倫咖啡攤(warung kopy)的父母期盼祖納走上科學路。於是他順理成章念了科學,在公立醫院擔任實驗室技術員,領政府薪水。
「但我一直想當漫畫家,」他回憶,當時青少年刊物中有些漫畫欄位,他便不斷投稿,12歲時發表第一份作品。特殊的是,正當時下年輕人著迷於英雄故事或言情小說,祖納卻發現自己愛上了線條精簡的政治漫畫。「類似美國這種,」他指指四周牆面──在這座以收藏政治漫畫聞名的沙加緬度(Sacramento)市民飯店(Citizen Hotel)裡,掛著數幅老派黑白單格漫畫,「英國那種……背景營造得很豐富、色彩絢爛的政治漫畫,我反而不喜歡。」
然而當時馬來西亞並無知名政治漫畫家,祖納模仿與學習的對象便是美國雜誌。「我常在書店找這些進口雜誌,我拷貝……哦不是拷貝,去學習他們的風格,然後再發展出自己的」,沒有美術背景、家人亦不鼓勵走向漫畫路的他,只能暗自摸索。「我用各種方法搜集這些漫畫……」他沉思片刻:「有次,我偷了一本《時代雜誌》,因為付不起,卻覺得很需要它。」「不過就那麼一次。」
就讀高中時,祖納參與編輯校園雜誌,送模板印刷前,得先打樣給指導教師看。某次指導教師發現自己被祖納用一幅漫畫批評,要求撤下該漫畫,才能送印。祖納笑:「想想17歲是我第一次漫畫被禁。從那時,我就知道漫畫會惹麻煩。」
我曾問祖納:作畫的路上,是否有誰深深影響過你?19世紀末的漫畫家托馬斯‧納斯特(Thomas Nast)是他唯一的回應。進大學後,祖納持續關注政治、參與政治相關研討會。在一場已故菲律賓裔美籍漫畫家科奇(Corky Trinidad)的演說中,他首度認識了被譽為「美國政治漫畫之父」的納斯特,欽佩其以漫畫揭弊、改變社會。
畢業後的祖納一面在醫院工作,一面持續投稿。23歲時,他在《瘋癲雜誌(Gila-Gila)》獲得專欄空間。為了維持發表頻率,他開始日間上班、夜間畫畫的生活。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在醫院愈來愈不專心、對數字愈來愈無法掌握。「醫師仰賴我的報告,但如果我一有閃失、報告出錯,就太危險了。」艱難的抉擇下,他在1986年選擇了放棄安穩的公職,全心投向漫畫生涯。
事實上,《瘋癲雜誌》主力亦不在政治,據祖納形容,以吸引青少年的風花雪月題材居多。1990年,他轉而為主流報社《每日新聞(Berita Harian)》供稿,得以發表更多關注政治的漫畫,也接觸更廣的讀者群。
祖納時常交出批評政客的漫畫,然而好景不常,該報親近政府的立場,使得這些作品時常夭折在編輯台審查下。相較於祖納,該報其他漫畫家大多描繪社會萬象。組納逐漸認知到,他無法描繪自己真正關心的主題──政治。
「但是就算換到其他媒體也一樣,他們都受政府控制。而那時還沒有網路。」他回憶:「那個當頭,我認為自己沒有未來……」1995年,他停止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