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鑄字行是印刷產業裡的惡霸,我們要漲多少錢,下游產業通通都會被影響。」日星鑄字行的張介冠老闆說這句話時,一點也沒有凶惡的神情,淘氣地笑到讓皺紋都聚在一塊。現在活版印刷在台灣幾乎絕跡,鑄字行當然也沒有下游產業了。全台灣只剩下這家鑄字行,他想關門都不行。
68歲了,日星鑄字行老闆的張介冠,仍跟當年做學徒一樣,每早8點前報到,下班的基準是「事情要做完」。問他約平日還是六、日採訪好?他笑一笑說沒有差別,因為週末也在鑄字行度過。17歲的他,隨著父親張錫齡創辦日星鑄字行,高職還沒念完就進入印刷產業。父子日夜輪流工作12小時,最高紀錄曾24小時鑄10萬字。
以為他對鑄字一見鍾情,苦也甘之如貽,但問他以前跟父親工作時,有沒有快樂的回憶?他沒遲疑就答:「沒有。」對他而言,進入到鑄字印刷業不是他的選擇,「在那個年代,長輩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早期就只是一份工作,是我父親的事業,沒有喜不喜歡的問題。」
張介冠回憶起他跟嚴厲父親工作的回憶,搖搖頭說,「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對什麼都太好奇。」當過車床學徒的他,對機械了解甚深,趁父親外出跑業務的幾小時內,就能把一台精密的鑄字機拆解再組裝。因為喜歡聽音樂,便自己買電阻、電容組裝音響,甚至自組發報機,在戒嚴時期引來警察上門關切。「我想我父親都看在眼裡,但他的原則就是,有本事玩就要能把工作做完。」
在活字印刷最興盛的1960-1980年代,報紙、小說、收據,都得透過活字排版印製,張介冠說同業有老闆,起床就開始數鈔票,到睡覺前連前一日的營業額,都還沒數完。還沒來得及陪張老闆回憶榮景,他的眼神就略往下垂。電腦技術讓活字印刷產業猝不及防,一人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就能取代鑄字、撿字、排版、拆版等繁複的步驟和人力。短短10年,台灣的活字印刷業就奄奄一息。
1985年,張介冠眼看台北的鑄字行一間間關門、出售,「我知道這個產業已經沒有未來了,但只要還有一家廠商需要鉛字,我們就不會關門。」彼時他才30多歲,並不急著退休。
同業苦等零星的客人,張介冠則忙著開發新業務。1988年,他引進一台三菱的照相製版機,比兩台營業用冰箱併起來還大。儘管交貨時,廠商特別提醒張介冠,「什麼鈕都可以動,就是這顆鏡頭千萬別動。」他仍依著對機械的好奇心和對攝影的了解,「那顆不能動的鏡頭,就是調光圈的地方,只要快門秒數抓準,沒有什麼不能動。」
為了保存鑄字行,張介冠一人全包製版業務。別人製版是有拍就好,反正一張公定價格就是30元,他卻嚴格要求色彩、齊邊,前3年耗費30萬元的板材,才研究出別人無法突破的製版技巧,甚至將攝影的暗房搖黑卡,套用在照相製版上,「不只這樣,我還發明搖白卡,讓暗部的層次更豐富。你聽過誰製版會搖白卡嗎?」他曾3天3夜沒停歇工作,嚴重胃痙攣時沒病假,一手抱肚伏在地上,要按下照相鈕時,才勉強起身幾秒。
不知不覺,他發現自己傳承了父親「事情沒做完絕不休息」的水牛精神。終才領悟,保存鑄字行已經從一份工作,變成一份志業。「成功拍出別家都製不出的版,會很有成就感。」曾有一位客人的稿到他手上,曝光12次才製好。過去同行競爭激烈,領域性非常強,日星原本只服務台北市北區和東區的客戶,但張介冠照相製版的口碑傳出後,東到宜蘭、北到瑞芳、南到苗栗都有客戶來排隊,連日本原廠商都派人來考察。張介冠感性地說,「是這台照相製版機,陪日星度過經營最慘淡的時光。」
如今30年過去,照相製版早已被新的數位技術取代。為了要全心投入銅模字體修復計畫,張介冠今年9月,特地為照相製版機舉辦10場Goodbye導覽,日本三菱總公司的人也特地來台灣頒發感謝狀。最後一場導覽時,張介冠在製版機貼上「屆齡榮退」4個字,感謝這位老朋友與他的革命情感。
至於他自己呢?我們去採訪時,老闆娘特別在門口提醒:「別讓老闆太晚回家,他今天搬了幾百公斤的鉛字。」這些年來,張介冠為了讓日星能轉型成活版印刷工藝館,從鑄字、搬運、研究字型、訓練員工、字型小聚到導覽,他樣樣自己來。
「我現在看到這些字架,都還能看見我父親不停工作的背影。如果我有能力把鑄字行留下來,也代表對父親的一種懷念。」張介冠聲調越降越低,眼光聚焦回到50年前,他跟父親也是在同一場景的工廠工作。沉默一會後,他又露出那個美麗紋路的篤定笑臉,「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時候,但只要還有能力繼續的一天,日星就會堅持下去。」完全不像要屆齡榮退的樣子。
採訪後記
採訪當日,剛好遇見張介冠的日本老朋友,是DynaFont的資深字型設計師小畠正彌。對方感慨地說,在日本還關心字體和鑄字的,都是年紀大的老師傅,「張老闆很幸運,在台灣仍有年輕朋友,跟他一起為保存活字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