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你不會完好無損地進入自由──《跳舞的熊》〉全文朗讀
這本書是你冷酷而忠誠的朋友。對於受苦的讀者,它並不想跟你維持良好關係,也不會安慰你、支持你。多數時候,它根本在傷口上灑鹽。但如果你想脫離溫水煮青蛙的困境,它會推你一把。
波蘭的報導文學《跳舞的熊》,透過馴熊被解放後的適應障礙,刻劃從共黨暴政下解放的東歐人民困境。讀者可以在書中認出解嚴三十年後的台灣社會。作者是報導文學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精準掌握了熊與受壓迫人民的共通處境:馴熊師把熊當成生財工具,也隨時戒懼熊會反撲,用高壓或懷柔來控制。獨裁者看待人民,也是如此。
作者走訪東歐多國追蹤馴熊表演的行業,在巴爾幹半島、俄羅斯和波蘭,數百年來都設有馴熊機構。這些熊表演跳舞,模仿名人的招牌動作,或是替人按摩,逗樂圍觀群眾打賞。馴熊師如何讓遠比自己強大的野獸聽話?吉普賽人把壁爐地磚燒紅,讓熊燙到不由自主高舉起前腿、人立起來。此時,吉普賽人就在旁吹奏喇叭。反覆如此,讓熊以為聽到喇叭聲就會燙到腳,於是人立掙扎,觀眾則以為熊是在跳舞,哈哈大笑。讀者會悚然一驚,領悟為何課本說制約反射是由俄羅斯學者發現。但課本也就只寫巴布洛夫餵狗、打鈴,假裝是他發現制約現象;把歷史上人類怎麼制約動物,大規模的暴力全都隱瞞了。這些熊吃不好,沒運動,壓力大。野熊原本強壯到連鼻涕都不會流,被人飼養就得了糖尿病、癌症、肝硬化、白內障,人類的生活方式連熊都可以殺掉。
觀眾以為熊在跳舞,其實熊是為了躲避疼痛
吉普賽人會燒熱鐵絲,給熊穿鼻環。吉普賽人拿琴弦的手,也拿著棍子,上面的鏈子繫著鼻環。所以熊被扯痛,拼命跟上琴弦的方向,觀眾以為熊在跳舞,其實熊是為了躲避疼痛。
吉普賽人為了讓熊表演,從小毆打牠們,在熊還小的時候就把牙齒都敲掉,免得熊發現自信。有些人沒拔掉熊的牙齒,但是用甜食犒賞熊聽話,也把熊的牙齒弄壞了。熊無法好好咀嚼,因此生病,馴熊師不在乎。為了擊潰熊的自信,每天把熊灌醉,讓牠們上癮。
奇幻小說「黑暗元素三部曲」系列《黃金羅盤》中的武裝熊,原本力大無窮,拔樹撼山;卻淪落到窩在酒吧後門外,趴在水桶邊,灌別人喝剩的殘酒,把自己力量來源的武裝拿去換酒喝,周圍人們對牠既戒懼又鄙夷。此時一陣惡寒,我發現原來武裝熊就是跳舞的熊。酗酒是強大力量受困的具體表現,在《小王子》中,小王子問酒徒為什麼喝酒,他回答,喝酒是為了忘記恥辱。什麼恥辱?他回答,喝酒可恥。
南韓記者李容馬在《我相信世界可以改變》中談到,全斗煥一面藉口掃黑,把反抗者全抓去坐牢,又控制媒體。另一方面搞娛樂轉移焦點,大力發展職棒、影視、色情,只要在國際賽事中贏球就能創造高昂歡快的國家認同,把人民當成熊灌醉。古羅馬帝國蓋競技場來收買民心,現代政府則是把該在偏鄉蓋學校、醫院、托兒所、養老院的錢拿來蓋大型場館,爭取辦上海世博、北京奧運。為了台北世大運而蓋的松菸巨蛋球場,問題重重,到現在還無法拆除。
原來冬眠需要夠有自信,為艱難時刻做準備
保加利亞加入歐盟後,根據歐盟法規,禁止熊表演。奧地利的動保組織就設立了保育中心,獲救的熊在這裡學習自由,為自己的未來打算,冬眠,交配,覓食。原來冬眠需要夠有自信,為艱難時刻做準備。但是這些熊看到下雪時,陷入狂亂,重覆繞圈,搖晃身體,不知道怎麼辦。本能正在告訴牠怎麼解套,但牠聽不懂,無法回應,只好整天跳舞,就像嚴重分離焦慮的孩子用搖晃來安撫自己。有隻熊以前受虐待,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就把手咬到流血,因為牠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幾乎所有的熊,到今天都還會跳舞。以前受痛的時候就做這些動作,現在還是只能依賴同樣的動作想解救自己。
自由被剝奪的痛苦,大到讓人再也聽不懂體內的聲音,是何等震撼與悲哀。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中,新垣結衣雖然有男友,卻不知道墜入情網是什麼感覺。聽熟人轉述,說,墜入情網的時候,耳邊彷彿響起某地教堂的鐘聲。為了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兩個人就坐火車大老遠跑去聽教堂的鐘聲。當然什麼也聽不出來,兩個人就呆呆坐在那裏,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倆都是跳舞的熊。我們都是。我們沒有自信,只能相信別人說什麼,沒辦法相信自己體內的聲音。這都是虐待的結果。
《跳舞的熊》說,一九八九年,波蘭民主化,人們開始學習什麼是自由,如何運用,要為它付出什麼代價。學習自由的人是怎麼為自己、家人和未來打算。怎麼吃東西,怎麼睡覺,怎麼做愛──因為共黨國家會窺看人們的盤子,以及人們的床。解放後,人們得學習在沒有監視下生活。
作者的諍言殘酷無情。就像是對香子說:「快跑!」
而台灣也在艱難地學習。父母面對用胡蘿蔔與棍子來控制幼兒的誘惑。年輕人跟老人的博愛座鬥爭。設計師跟業主的談判。創意工作者面對屢遭詐欺、拖欠,被要求免費,想開口拒絕時的罪惡感。餐廳被踢爆廣告不實後,用優惠招徠更多顧客,你是樂於占這個便宜,或視為姑息養奸。兒女想開口拒絕父母情緒勒索時的罪惡感。大家都在加班,你無法一個人先下班的那股阻力。沒交情的上司辦喜宴,紅包要包多少。因為怕被別人知道了會很丟臉,而去做、或不做某些事。容忍權勢越過界線侵害。房思琪寧可愛上性侵她的犯人,也無法承認自己是一個性侵受害者。童年受虐者,成年後不由自主重覆受虐。這都是自由的疼痛。轉型的艱難。
自由有多痛呢?日本漫畫《東京白日夢女》中,有個待嫁女兒心的女孩兒叫香子。她跟前男友復合以後,才知道原來自己做了第三者。不久適應了這個打擊,她覺得自己也還好,因為男友其實不愛正宮、比較愛她,而且又很疼她嘛,所以她一直沒分,期待男友很快會跟正宮分手來娶她。三十歲大家都催說該嫁了,要是貿然分手了,到底還有誰會要香子呢?樂觀一點想,說不定明天男友就求婚了,誰知道呢。直到熟人來男友家找他,在門口遇到香子。熟人冷冷告訴她,其實她不是第三者,而是第四者。她不是備胎,而是備胎的備胎。熟人叫她不想死就快跑。香子聽了面無人色,要逃,卻想起包包還留在男友屋裡,要回頭拿。但他說不要回頭,我會幫你拿。快跑,找回你的自信吧。
一回頭就完了。
《跳舞的熊》作者沒有說到專制政府如何毆打人民,敲掉人民的牙齒。作者沒有說到解嚴後,國營事業落入私人口袋,政府依然貪腐成性,勾結財團圈租,裙帶資本主義如何毆打人民,敲掉人民的牙齒,讓人民每天酗酒滑手機,在後殖民困境中落入被動,作出多少努力而仍然落敗。我覺得本書不說新舊壓迫,只說人民奴性堅強,這不公平。但作者就讓讀者看獲救後依然見人就跳舞的熊,和懷念極權的人。作者的諍言殘酷無情。就像是對香子說:「快跑!」
諍言不需要溫柔,只需要有用。我承認它有用。
我希望它有用。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