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2 08:30 臺北時間

【黃宗潔書評】探索社會邊界的引擎──《不順從的美德:直擊異議分子如何追求社會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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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潔書評】探索社會邊界的引擎──《不順從的美德:直擊異議分子如何追求社會革新》
任何時代獨排眾議的人,就算最後時間證明他們的確是對的,在當時也往往要承受巨大的壓力;然而,如果認為特立獨行的異議份子就必然代表著正義的追求與理想的實踐,未免太過天真。過度美化與全盤否定,都不是好主意。

黃宗潔書評〈探索社會邊界的引擎──《不順從的美德:直擊異議分子如何追求社會革新》〉全文朗讀

乍看《不順從的美德:直擊異議份子如何追求社會革新》這個書名,可能會令人直覺聯想到「公民不服從」的概念,認為本書是關於一群勇於挑戰社會體制的異議份子,以不服從的精神達成社會改革的行動指南。但如果抱著這樣的期待閱讀,將會發現書中內容與前述想像有著巨大落差,若你自認是個「不服從公民」,裡面的篇章說不定還會讓你重新調整自我認知,發現自己原來活得非常「主流」。
《不順從的美德:直擊異議分子如何追求社會革新》,傑米‧巴特利特著,朱崇旻譯,行人出版
其實,傑米‧巴特利特(Jamie Bartlett)的著作原名Radicals: outsiders changing the world,書中最核心的關鍵字是「基進」,而非不順從的美德,這個中文譯名比較是延伸了巴特利特看待基進主義的態度。他在〈後記〉中引用王爾德(Oscar Wilde)的一句話:「在所有讀過歷史的人眼中,不服從是我們原初的美德。唯有不服從與反叛,我們才能進步」(頁301),並據此說明:無論我們是否同意基進分子的主張,他們的存在都非常重要。因為大多數人「都困在狹隘的思想之中,無法想像不同於成規與慣例的世界」(頁302)。換言之,基進分子所帶來的各種思想衝擊與挑戰,將能逼我們直面「世界還有其他的可能性」(頁302)。只不過這些可能性的展現,恐怕與傳統定義下的「美德」相距甚遠。
部分讀者或許會認為,上述提醒未免多此一舉,畢竟都已說了是「不順從的美德」,書中所述自然不會是傳統社會裡的保守價值觀,如此再三強調似乎顯得小題大作。但我們不妨在展卷前先略為瀏覽各章主角與團體的行徑或訴求:
義大利「五星運動」領袖朱塞佩‧「畢普」‧格里羅,主張網路可以帶來直接民主。(東方IC)
追求永生不死、在自己身上植入晶片的超人類主義者(transhumanist)與自駭客(grinder);被梅克爾形容為「心中滿是仇恨」,在集會時飄揚著「我們不歡迎強暴犯難民」(頁55-6),卻強調自己沒有種族歧視的反伊斯蘭教團體Pegida;相信謹慎服用迷幻藥物可以帶來深刻心靈體驗並改變世界觀的啟靈團體;以諧星兼義大利「五星運動」(Mo Vimento 5 Stelle)領袖朱塞佩‧「畢普」‧格里羅(Giuseppe “Beppe”Grillo)為首,主張網路可以帶來直接民主的數位民粹主義者;以「信任」為基礎,致力於復育野生動物、友善環境,以及自由性愛的自治社群塔美拉(Tamera);深信溫和手段無法解決氣候變遷問題的基進環保人士;認為人們可以用任何自己同意的方式生活,以基進自由意志主義為依歸而成立的新國度──建構於一片無主沼澤地上的利伯蘭(the Free Republic of Liberland),以及設立於虛擬網路空間的比特國(Bitnation)……其中任何一項,都難以用三言兩語概括,但若帶著「美德」的想像閱讀,無疑將簡化這些主張所帶來的思考衝擊與道德辯證。
異議人士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同樣可能是我們想望的一部分
某程度上來說,《不順從的美德》更像一場紙上「烏托邦」的導覽,這些形形色色的理想國形象,讓某些人心嚮往之、身體力行,對另一些人卻可能是離經叛道的驚嚇。但如果我們抱著開放的心態去認識這些異議分子的主張,就會發現許多時候他們宛如哈哈鏡一般,只是將我們內心的種種慾望、夢想、憤怒、恐懼,放大到極致。若先將那尺標微調成不那麼極端與「基進」,就會發現其中許多訴求或行徑,並不那麼古怪難明,甚至也並不那麼「邊緣」。
超人類主義者嚮往永生的態度可能顯得盲目可笑,但他們所致力研發的各種技術:「從生命延續學(life extension)、抗老化基因研究、機器人學、人工智慧、模控學(cybernetics)、太空移民、虛擬實境到人體冷凍技術(cryonics)」(頁16),其中沒有任何一項是科幻小說中才會出現的主題,而是無數科學家同樣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領域;迷幻藥物「有潛力」成為心理治療的一大助力(頁129)這樣的說法本身,對某些人而言已經是驚世駭俗的念頭,是對道德的冒犯,但融合宗教與醫療的模式在許多文化中都可得見,啟靈協會希望未來任何人都可以在藥局中買到裸蓋菇素等迷幻藥物的主張,和部分毒品合法化的訴求(註1) 立論基礎雖不完全相同,這類想法卻也並非那麼罕見;一個總統試圖入境自己國家時,會一直被「鄰國」逮捕(註2),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利伯蘭這個可以自由加入或退出,「全世界第一個沒有任何義務的國家」(頁272),也已有超過十萬人填寫了完整的公民申請資料(頁266);塔美拉的生活方式或許給人新興神祕宗教的怪異感覺,但和塔美拉一樣自稱為「生態村」(eco-village)的小社群,全球至少有兩千五百多個。(頁206)這些「邊緣」與異議人士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同樣可能是我們想望的一部分,只是那實踐的方式未必與我們「同調」罷了。
但《不順從的美德》並非意在美化這些團體或是為其主張背書,本書真正精彩之處,反而在於巴特利特如何一方面親身接觸甚至參與部分行動,一方面又努力兼顧報導與反思。在探索這些基進思想的過程中,巴特利特從不諱言他個人在態度上的保留甚至懷疑,因此,不同於某些看似「力求客觀」的作品,貌似中立的描述背後,往往隱含著引導讀者思考與認同方向的路徑──例如只引用受訪者的話語,但那些話語卻經過採訪者的刻意揀選──巴特利特這種「有立場」的寫法,相對而言反而更具開放性,他以有時帶點幽默的坦率,充分凸顯出這些灰色地帶的曖昧,以及倡議者本身可能的盲點。
數位時代的民主,會比從前更睿智或更善良嗎?
因此,我們會看到他跟隨直接行動派(direct action)的基進分子,一起喊著口號:「這是誰的礦場?我們的礦場!(重複五次)」,佔領南威爾斯梅瑟蒂德菲爾郊外的佛斯伊芙蘭礦場(Ffos-y-fran)時,心中想的卻是:「我當然也跟著喊口號,但我心裡非常清楚,至少從法律的角度而言,佛斯伊芙蘭礦場絕對不是我們的礦場,而是米勒阿根礦業公司的所有物」(頁231);當自駭客史蒂夫興致勃勃地分享他打算將某個裝置植入顱骨,讓大腦可以連上網路「直接感覺到聲音」,他問的是一個潑冷水的問題:「要是有人駭進你的系統,傳一堆難聽的聲音給你怎麼辦?」(頁30)(事實上,這個提問並非危言聳聽,後人類時代的最大隱憂,正在於這些植入身體的晶片或機械義肢,技術上都是可以「駭入」的。)(註3)對畢普以數位政治實行「完全民主」的主張,他拋出這樣的提問:「數位時代的民主,真的會比從前更睿智、更聰明或更善良嗎?」(頁159)至於塔美拉創始人之一的迪特,部份說詞如「我的圓周和宇宙的圓周相等」云云,更被巴特利特毫不修飾地形容為:「很顯然是一派胡言──但這是聽上去很深奧的一派胡言,感覺也許能揭示深含意義的真相,因此人們很容易誤以為這是意義深遠的哲理。」(頁217-8)
更重要的是,巴特利特充分體現了自身價值觀的「主流保守」,和抱持開放心態接納世界的其他可能性之間,並非絕對互斥與不相容──儘管行為保守與觀念封閉幾乎總被視為同一回事,但巴特利特讓我們看到,身為一個「天生守規矩,連插隊也不會,所以從事違法行為時必須先克服心理難關」(頁230)的人,不代表他就無法理解別人何以想要衝撞,這對於習於二元對立、簡化思考的社會來說,無疑是個重要的提醒。
《黑暗網路:匿名地下社會的第一手臥底調查》,傑米.巴特利特著,廖亭雲譯,行人出版
就這個層面來觀察,本書可說延續著前作《黑暗網路:匿名地下社會的第一手臥底調查》之精神與主題,只是更聚焦於與政治主張較為相關的團體,並將範圍限制在西方的自由民主國家──這是因為「不同情境下基進主義的意義迥然不同(尤其在沒有言論或集會自由的地區,像是在沙烏地阿拉伯,自由派民主黨員就算得上基進分子了)。」(頁Ⅱ)
因此,就算他並不見得認同這些主張,或抱持著根本的懷疑,但仍不時可見他跳脫原本立場的換位思考,或是盡可能公允地指出這些訴求或行徑背後,應該被認真看待的部分,以及它們何以對某些人而言深具意義。一如他在《黑暗網路》中所開啟的暗網世界,在充斥著各種地下經濟、犯罪、毒品、自殺、色情的空間中,他試圖釐清這些隱匿社群的運作模式──同樣透過有時親身參與的方法,例如用比特幣到暗網「絲路」購買一克大麻──在感受到不亞於任何購物網站的親切「服務」之後,巴特利特不諱言必須修正自己原初的想像:「我開始寫作這一章時,目的是了解這個社群如何在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打造出使用者相互信任的市場,結果卻發現他們的終極目標剛好相反,代管支付系統、多重簽章,以及『錢幣混合』技術,全都是為了打造一個毋需信任彼此的市場。」(《黑暗網路》,頁187)
今日的離經叛道,可能是下個世代的理所當然甚至守舊落後
看到毒販強調自己是自由派的古柯鹼販子,並且支持公平貿易(《黑暗網路》,頁191),可能令某些人覺得充滿違和感,並且堅持線上毒品市場仍然是毒品市場,就罪惡程度而言沒有差別。巴特利特也沒有要鼓勵讀者支持線上毒品交易之意,但他仍指出,絲路的形式無疑縮短了毒品供應鏈,就這點而言,買家確實可以降低「在街頭購買毒品所伴隨的負面風險」(《黑暗網路》,頁192)。更重要的是,巴特利特帶我們進入的這些陌生場域,從來不是存在於「虛擬」之中。所謂「和網路認真就輸了」的這種說法,其實是昧於承認網路如何和當代生活交織在一起,其運作模式又是如何使得更多邊緣、危險或改變的力量得以在其中萌生,只要知道入口,你就會來到一個和我們所熟悉的世界同樣真實,卻又顯得如此詭異的異質空間。
《不順從的美德:直擊異議份子如何追求社會革新》作者巴特利特。(東方IC)
基進主義亦是如此,對於當代社會而言,它們多半顯得怪異、格格不入或太過極端,但任何時代獨排眾議的人,就算最後時間證明他們的確是對的,在當時也往往要承受巨大的壓力;然而,如果認為特立獨行的異議份子就必然代表著正義的追求與理想的實踐,未免太過天真。過度美化與全盤否定,都不是好主意。一如巴特利特所提醒的,「自由民主是一趟永不停歇的旅程,我們不停測試並改善自己與他人共同生活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基進思想扮演的角色正是那「推廣與探索社會邊界的引擎」(頁305-6)。
換言之,基進思想是不穩定的、迫使我們重新看待世界的推動力。就像流動於暗網世界中的那些念頭,其中有些可能令人不安,非常危險並帶來毀滅,但有些時候,邊緣也可能取代中心,成為新的主流想像。邊緣與主流向來如此曖昧難明,今日的離經叛道,可能是下個世代的理所當然甚至守舊落後。異議分子眼中世界的形貌,或許如同巴特利特吃下迷幻蘑菇後所感受到的那樣:樹木會變化呼吸,每片小草都呈現出一種「最綠的綠色」(頁132),但無論眼中望出去的景色樣貌,是如同梵谷筆下那樣變幻流轉,還是畢卡索般扭曲怪誕,都是無數視角當中的一種,是對同一個世界的不同描繪。至於哪種選擇更為「真實」或「正確」?答案從來不會只有一個,我們只能持續地思考、判斷,以及試著用更開放的心態,接納其他的可能性。畢竟,某程度上來說,「他們」就是「我們」,是我們未曾說出口的想望與抵抗,是貌似扭曲,但可能埋藏於內心深處的我們自己。
註釋
  1. 主張大麻等毒品合法化的其中一個觀點,是基於毒品販賣的高風險,導致其輸出與輸入之間的價差驚人,以1997年為例,哥倫比亞古柯鹼輸出價和美國的輸入價,差額達到百分之二千一百九十,若合法之後或許可以靠著課稅與需求程度讓毒品市場的「價值」下降。參見湯姆.蓋許(Tom Gash)著,堯嘉寧譯:《被誤解的犯罪學:從全球數據庫看犯罪心理及行為的十一個常見偏誤》(台北:臉譜出版,2018),頁160。
  2. 這是因為利伯蘭選擇在上西加(Gornja Siga)這片無主地建國,上西加位於多瑙河克羅埃西亞岸,理論上歸於克羅埃西亞,但克羅埃西亞主張與塞爾維亞的國界應以多瑙河十九世紀的河道為界,如此一來就會有部分塞爾維亞境內(更大片)的土地屬於克羅埃西亞,上西加則歸塞爾維亞,但塞爾維亞對目前的國界感到滿意,當然也不願宣示上西加的主權屬於該國。因此,在自由意志主義人士維特•耶德利奇卡(Vit Jedlička)成立利伯蘭後,克羅埃西亞認為維特威脅國家安全,多次試圖阻止其入境。參見本書第八章,頁265-270。
  3. 關於這個部分的討論,可參閱馬克.古德曼著,林俊宏譯:《未來的犯罪:當萬物都可駭,我們該如何面對》(台北:木馬,2016)。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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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29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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