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我們死守著賤賣自己的權利──《大裂》〉全文朗讀
如果你覺得收垃圾不算什麼技術活,不值得幹;那麼製造垃圾呢?父母要脅你千萬不能放棄的寶貴謀生方式,讀文科、藝術有時面臨的最後出路,就在幫人製造垃圾。
村上春樹1988年小說《舞.舞.舞》的主角,接公關雜誌的稿約為生,來者不拒,寫電子錶的優點啦,中年女性的魅力,赫爾辛基的街道──當然沒去過──之美。因為他按時交稿,品質有保證,所以越接越多。他說,談不上文字工作,只不過是寫點東西幫人家填補空白,這種事情總得有人來做,就像是除雪。他是文化上的除雪。主角在說什麼?他在說,在他看來,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一無是處,純粹浪費生命,為了賺錢過活才勉強忍耐做他痛恨的事。
近三十年後,2017年,村上春樹小說《刺殺騎士團長》裡,又寫了一個主角畫家,接案子替政商名流畫漂亮肖像畫。原本只是為了結婚養家、養創作,所以畫來也駕輕就熟,有口皆碑。看似無大礙,沒想到行貨畫久了,居然變得無法創作,連老婆都忍無可忍提出離婚。大家每天上的班,就有這種把活人變成行屍走肉的效果。因為產業的腐化,逼迫勞工製造垃圾商品才可維生。
上述靈異現象,思想家馬克思稱為異化:勞動的成果,本來是工作者的驕傲,代表他獨一無二的面貌,讓人們認識他;但現在它居然工作者的意志而暴走,不但不受控制,而且還變成他的敵人,把工作者變成它的奴隸。
《大裂》的主角們是貨真價實地變成人肉炸彈
短篇小說〈一縷煙〉裡,一群畫家得逼自己畫愚蠢的政治宣傳畫餬口。
〈約會〉說:「我曾畫過一幅有了神助的油畫,是一對青年男女,在一個客廳裡,我畫出了他們離著八百米遠的感受,我也不知道怎麼畫出來的,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表達,但在畫展的競選中失敗了。這些老頭子,從九十年代起就喜歡關於城市務工人員、邊疆少數民族、煤礦工人的畫,他們覺得我關注的東西很淺薄,所以這次他們的一二三等獎,仍然跟二十年前一樣,少數民族第一,煤礦工人第二,城市邊緣人第三。還有另一群智商不太高的人畫抽象,也可以混個畫展。」
〈張莫西去了沙漠〉說獲獎導演「我們每年都產大量影像垃圾出來」。
〈靜寂〉主角出版學前童書,比如教小孩吃蘋果要削皮,人們總問:不削皮也可以吧?他回答︰「對,但你得給那些媽媽找點事情做。」「因為能賺錢,把一個大家都不太清楚的事情講一千遍,所有人都滿足了,我們富裕了。」
大家都知道製造這些文化產品是垃圾,根本不需要製造那麼多,互相抄來抄去,買了用過就扔。雖然沒價值,但可以賺錢。所以這個社會把背叛自己視為一種崇高的道德義務,一種人人必須行使的重大權力,只有作者胡遷揭露當中的痛苦和損失。《刺殺騎士團長》裡的畫家,創作自廢武功了,還可以靠找人打打砲、教畫畫療養度日,《大裂》的主角們是貨真價實地變成人肉炸彈。他們受到自己才華、理想無情的鞭打,鄙夷,煩躁,一股憤怒無處去,變得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化為詭異的歡笑:
〈一縷煙〉裡,男人一言不合揍起了女朋友。室友躲回房間彈古琴,用弦音配合女人的哀號。而她的哀號,竟也配合起弦音。
〈瑪麗悠悠〉主角搶買一個木瓜,水果攤老闆把木瓜從他手中奪走,讓一個女人買去。主角很高興地讓了,因為摸到木瓜有塊地方已經爛掉了。「我真是開心至極,一個人跟我搶了一個爛掉的木瓜,我心情愉悅,興奮得要飛上天去,我蹦蹦跳跳得好像長了兩隻翅膀,感覺天空都在我的懷抱裡。真是爽透了!真是爽透了……」
〈大象席地而坐〉的主角,「忽然覺得很開心,因為我攪和得一車人都很失望。」
〈鞋帶〉裡,看到籌畫半年的舞台劇彩排當眾大亂,「我內心的喜悅已經瀑布一般地流淌開來,多麼卑鄙下流的喜悅啊。」
阿Q還魂轉世,在《大裂》書中醒了過來
魯迅小說中的底層賤民阿Q飽受欺凌,痛苦時只能嘴上佔別人便宜來安慰自己。此時阿Q還魂轉世,在《大裂》書中醒了過來,左右張望,站起身手舞足蹈。《大裂》那看似天真孩子氣,寂寞的惡作劇背後,是生而為人,胸中一股荒涼澎湃的野性,垂天降世理當做一番大事;卻生於殘垣敗瓦之中,捲著垃圾盤旋而起,漫天揚灰,人見人逃,處處碰壁。蕭瑟淒迷,感覺自己一文不值。
在沮喪、挫折的內外交煎下,只能尋求暴力來終結煎熬。書中〈大象席地而坐〉、〈大裂〉、〈婚禮〉、〈鞋帶〉、〈張莫西去了沙漠〉各篇,若非自毀,就要暴動。自毀和暴動,是同一件事。〈張莫西去了沙漠〉中的兩個角色,張莫西和李莫西,有如鏡像雙胞胎般,處處刻意重覆。從中帶出李莫西對張莫西的恨意,都是為了說明一個人有多麼恨自己。
〈婚禮〉裡,主角沿著學校圍牆走,圍牆中央一道凹槽,被人塗了幾百米的屎。五、六個學生持棍在宿舍巡行,他想屎一定是這幾個人塗的。這些學生逐間寢室闖入、把人肋骨敲斷,主角逃了出去,只想抱著會計女友來安撫自己。但走到會計家,看見窗裡燈亮,他想老闆還在跟會計幽會。等主角進了門,會計抱著主角,主角摸著會計背上胸罩的印痕,「想起圍牆上的那些印記。」這一筆當胸直戳讀者、穿心而過。圍牆上的那些印記,就是屎。在主角眼中,老闆是留在會計背上的一坨屎,會計是屎,主角也是屎。一句話勾勒出一個無路可逃的世界。
上班這件事,一開頭看著挺好,都滿體面的,為什麼最後會搞得死無全屍呢?關鍵就在大腦會適應壓力,心理定錨隨著妥協逐日位移,界線不斷後撤,本人卻不知道。今天讓一步,明天站在這一步上再讓一步,明年就退到馬里亞納海溝了,卻以為自己還待在原處沒動,淹死了都不知道為什麼。就好像以前民風保守,八大行業找人,一開始高薪徵會計;然後酒店勸會計做公主,只陪酒不賣身沒關係啦;既然做了公主,就順理成章下海做小姐,一步步朝站壁流鶯邁進。多數一開始並沒有要做小姐,就算你求我吧,我都不考慮;但到頭來卻得跪求老闆再給一次機會,若不繼續做,就會拖著一身病、債、小孩,流落街頭。
作者如此尖銳,勝在他的痛不曾麻木
其他工作的騙局,沒有性工作這麼一望而知;但自主性被暗中消滅,勞工談判籌碼的逐步喪失,則屬一致。老闆總在灌輸新人交叉補貼之道:「你要先出一些瞎爆的垃圾暢銷書,這樣才有錢去做你想做的書」、「你要先找一些垃圾新聞衝流量,這樣才有錢養你想做的內容」,但到頭來垃圾一堆,想做的都沒做,錢也沒賺到,老闆還嫌你廢渣,叫你滾。周圍人總怨你為何不多配合別人一點,但你遠比自己想像的配合得多。因為昨天的配合痛一次就不會再痛,不痛結果就以為今天沒再配合了。其實此後沒有一分一秒不在配合,自己卻不知道。從業者外表正常,像〈大象席地而坐〉動物園裡坐著的大象,乍看什麼事都沒有。像〈靜寂〉街頭一輛摩托車,乍看可以偷了騎走。走近才發覺,大象和摩托車都已經禁錮在地上,絲毫不能挪動。
作者如此尖銳,勝在他的痛不曾麻木。核廢料放射性百年衰變的緩慢,都還比他痊癒快。他的痛,隨著時間,只會增幅。
關於村上春樹說的「這種事情總得有人來做」,我進一步說明作者在哪個彎道超車狠甩其他人十個山頭。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隨筆《心的處方箋》〈逃走時不要疼惜東西〉一章,讚揚豐臣秀吉在劣勢時,領軍拋棄軍糧、旗幟,斷然逃跑。河合隼雄解釋,人若被不想參加的團體邀請,參加也好,逃跑也好,總之要逃就不能惋惜損失。上班有很多為了維持機構必須做的瑣碎小事,既然來上班就要認命去做;如果不做,那就要辭職放棄上班的利益。有人邊做邊抱怨要幹垃圾活,視為損失,「還主張個人的權利等困難的事情」,「這種人往往會被大家討厭。」河合隼雄這句話算是嚴重警告了。「逃走時不要疼惜東西」說穿了「工作嘛就這麼多瑣碎爛事,看你愛做不做,別再抱怨。不做就滾,要拿錢就給我閉嘴乖乖做」。
當文明本身就是合理化暴力的話術時
其實我想,組織的目的,因社會民主化程度而異。一位朋友告訴我,參與幾次國際購併,看到歐美就算是一些獨門技術的利基小公司,也隨時在設法貼近市場需求,追求為社會所需要;台灣就算成功的大企業吧,資源多數用在維持本身集團運作上。別說〈一縷煙〉、〈約會〉裡談到中國那些政治宣傳畫的需求源源不絕,台灣有許多廣告也是在拍廣告主老闆馬屁、才懶得搭理消費者。也就是說,在台灣上班,很多時候,光是做廢事給上面的人看就忙不完了,沒時間做你判斷真正該做的事,公司才會沒有生產力,理直氣壯要人加班又低薪。但在這些歐美公司不是,工作上再小的事,都需要工作者自主檢討該不該做,研究該做的事怎樣精進,那麼,就算結果再做點例行瑣碎小事,其為人群服務的市場報酬、意義價值、工作尊嚴,也遠超過這些台灣公司。自主性,就有這麼高的價值。要員工出賣自己,老闆若認為理所當然,員工不高興才是應該的。河合隼雄教日本人的處世之道,是替資方護航。要是全公司都被河合隼雄給洗腦好了,內部永遠別想改革轉型求生存,只能被歐美競爭者一個個滅掉。
如果是胡遷,才沒這麼囉嗦。在〈一縷煙〉裡,畫家說:「就他媽因為賺的是一點小錢,所以才背叛啊,要是大錢就心安理得了,你不懂!」吼完就開始打女朋友出氣,打得女朋友哀哀叫。
這才是人們在生活中真實的反應。當文明本身就是合理化暴力的話術時,弱者之間的暴力就再也回不了頭,永無寧日,死結無解了。在難以直言批判的氣氛下,從莫言到路內《花街往事》、《雲中人》對暴力早已分不清是恐懼戰慄或迷戀消費;《大裂》赤裸裸的叛逆,益發顯出尼采所愛的那種高貴。我們死守著賤賣自己的權利,只因害怕撒手就一無所有。在學會了妥協的漫長日子裡,不知不覺也從一個個心高氣傲的才子才女走下神壇,逐漸學會了自己有多麼一文不值、人云亦云、不值得相信。逐漸深信一旦脫離組織,必定無法生存,去外面也得不到像現在的薪水,這麼安穩的位置了,只有更慘,慘到自己不敢想像,因此不得不把工作上想說的話又吞回肚子裡。不用改變,不用開口,不必離開,不需要努力讓自己變更好更有籌碼。胡遷只要你留在原地,慢慢體會,這整件事有多暴力。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