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信裡夾進小小的圖博花朵──《心向群山》全文朗讀〉
艾略特的詩:「我們往下走,在群山之中,你就感覺到自由。」
大多時候,我們不感到自由。從小困在課堂上,被老師念課文的聲音催眠得昏昏欲睡,無精打采瞪著課本封皮的〈谿山行旅圖〉發呆。我們不爬山,我們在山水畫掛軸裡看人爬山。眺望山景,是在搜索比對它跟故宮山水畫的相似之處,符合唐詩宋詞吟哦之處,覺得那樣才是美,才值得審美欣賞。最好就像花園池塘的假山,凹處還造了個縮微紅尖頂涼亭、匾額、老松、仙鶴,立馬喚起我們腦補畫面旁邊那秀麗的行書,御覽的朱印,發黃的織錦綢緞包邊。那種墨跡褪淡的山水想像,把整代的觀眾收攝到歷史深處一個靜態凝固的時間裡臥遊。在被植入的超完美記憶中,不帶任何喘息勞累迷路摔跤的身體經驗。二次元世界裡沒有摩擦力,樹不搖,景不轉,五體不勤。我張著嘴巴流著口水,睡了又醒,老師叫我不要再睡了。就這樣在課堂上昏迷了20年。
楊牧《奇萊後書》引用浪漫主義詩人葉慈的〈青金石雕〉,葉慈70歲生日時,獲贈一顆乾隆時代的青金石玉,石頭上雕了兩個老翁、仙鶴、琴童:「這石上每一處色彩變化 每一個偶現的罅隙和凹缺 依稀就是水流或雪崩紛沓,或是仍然飄著白雪的高岡 雖則無疑那梅花與櫻枝 正把小小的半山屋渲染薰香,那幾個中國人朝它登臨,而我 欣然想像他們終於就深坐其中;從那裏,對高山和遠天 對著全部悲劇景觀,他們逼視。一個點明要求些許悲愴之曲;精湛的十指於是乎開始調理。他們的眼睛夾在皺紋裡,眼睛,他們古老發亮的眼睛精神奕奕。」
前三段詩描述二戰前夕,歇斯底里的仕女誇張說,因為世變日亟,詩、音樂、美術都不值得做了,應該禁絕。葉慈認為,藝術人文雖然因為時代更替而灰飛煙滅,但又繼起不斷,藝術家像是青金石雕裡的老人,「而肇造興廢的人無不精神奕奕。」
登山書已不再是國家公園出版的小眾書
我生長的監獄,是他遁世的出口。我看著畫裡指甲大的小人時,自己也被縮小壓進那個昏黃淒迷的平面,像隻打扁了的蒼蠅動彈不得。而葉慈從山中小人的眼中望出山外。他看見了什麼,為何他的感受如此不同?
台灣山有山禁,海有海禁,所以在家看電視打電動最好,逛百貨遮風避雨沒煩惱。新聞說青少年夏季戲水碧潭溺死,家長看了,不是教孩子學游泳、認識漩渦,是不准孩子去玩水,免得七月半被水鬼抓交替。很多時候,家長自己也不會游泳,反正考試又不考這個,幹嘛學呢。山難新聞也總在問,山這麼危險,人為何要爬山,為何要獨攀,自己要自殺隨便你,幹嘛連累別人去救。幾年前台大學生向社會募資登山,報紙痛罵「你去玩為何要別人出錢」。不是玩,是學習?考試又不考這個,你騙我啊。
如葉慈所說「應該禁絕」之時,登山書已不再是國家公園出版的小眾書,《登山聖經》、《完全圖解登山聖經:第一本真正適合臺灣登山的入門百科》、《圖解台灣登山小百科》等實用書洪流席捲過主流市場。近年珠玉羅列,有伊能嘉矩的《臺灣蕃人事情》,《台灣登山一百年》、《臺灣登山史》、《烏來的山與人》,徐如林、楊南郡《浸水營古道:一條走過五百年的路》、《與子偕行》、《能高越嶺道超越時空之旅》、《合歡越嶺道》、《連峰縱走:楊南郡的傳奇一生》,李小石的《喚山:我與珠峰相遇》、《聖山:干城章加瞭望》、《山魂:馬納斯鹿的回聲》,陳玉峰《台灣植被誌》系列,氣象局觀測員李臺軍的《玉山點滴:29年守山人的北峰歲月》,劉克襄的《四分之三的香港:行山。穿村。遇見風水林》,高俊宏《橫斷記》。有慘痛犧牲的《九死一生:高銘和聖母峰歷險記》和《聖母峰之死》,也有吸收經驗後繼起的連志展《勇氣,在山盡頭:全球七頂峰攀登紀實》。更有《獨行大岩壁:攀岩奇才艾力克斯.哈諾築夢之旅》絕技令人神往。
閱讀這書本身,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超廣角豪華體驗
然而群書似乎闖不出山界同溫層。媒體山難新聞總無形在問,為何要登山?像海明威小說〈吉力馬札羅的雪〉開頭,非洲吉力馬札羅山的山頂,有一隻豹的風乾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人能解釋。牠為何非得要上海拔五千八百公尺來死在這裡?為何要登山?這是主流社會這頭,隔著經驗鴻溝,向登山者那頭拋出的疑問。鴻溝所匱缺的身體經驗難以言表,英國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在旅遊散文《心向群山:人類如何從畏懼高山,走到迷戀登山》裡,竟把「難以言表」神奇美妙地說了出來:「去到山上,進入19世紀詩人說的『怪誕的白色國度』,就像擠過那些毛皮大衣進入納尼亞。在山上,事物以怪異、出人意表的方式運作。時間也彎曲變形了。眼前是地質時間規模,心靈也從時間對你的日常掌控中解放。對高山之外的世界興趣缺缺、漠不關心,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迫切的需求:保暖、食物、方向、遮蔽、生存。在山上,只要出了差錯,時間就會粉碎,針對那個時刻、那個意外重組自己。每件事情都會導向新時間,或者從新時間中盤旋而出。你暫時有了一個新的存在中軸。在山上待過一段時間再回地面會迷失。彼得、愛德蒙、蘇珊和露西從納尼亞回來一樣,你預期一切都變了,以為見到的第一個人會抓住你的手肘問你是否安全無事,會說你不見了好幾年。但沒人注意到你離開了,而且你經歷的一切無法和不在場的人說清楚。我常覺彷彿遠遊國外多年,重回祖國卻被當成陌生人,滿懷無法言喻的經歷,遲遲無法適應故鄉。」
《心向群山》用歷代文學、繪畫、探險文獻,與作者的家庭回憶、登山經歷,構築出登山的意識史。然而光閱讀這書本身,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超廣角豪華體驗。他手一揮,將群山展開猶如一本地質大書,讓讀者重歷習以為常的事物當初被發現時的驚奇:19世紀學者以為各大陸之間古時候有陸橋相連,從陸塊形狀才猜到板塊原本嵌合,後來分開。19世紀初,英國和俄羅斯在中亞爭霸,泛喜馬拉雅地區製圖成為勝敗關鍵。英軍測繪一一被阿富汗王公當間諜殺掉,只好訓練印度人喬裝朝聖,筆記塞在轉經輪裡攜帶,溫度計藏進旗竿,用沸點變化測量海拔高度。印度人自創數腳步測距離,每百步就撥一顆念珠。遭土匪攻擊,騎馬逃回來,居然還能靠馬步數畫完地圖。考慮了當地空氣產生的幻視、喜馬拉雅山脈的引力,對鉛垂測定線的側面拉力,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79座山峰高度一告確定,就確定了接下來勘測的河道走向、湖泊位置,從山峰分布推斷山脈的走向、形態與規模。讓讀者歡聲驚叫,人啊,多麼渺小的人,當他想知道腳前那龐大廣袤的山脈往何處去,到何處為止,求知的欲望竟為他劈山而開,從馬蹄落處的影子裡,召喚出遠方河流的祕密。
18世紀末「自然神學」相信山頂是神的居所
他談到工業革命後,18世紀浪漫主義對壯闊群山的敬畏迷戀,在恐懼戰慄中沉溺於對崇高的喜悅,「激情被『可怕之物』所喚起。說洶湧的激流、黑暗的地窖或山壁,這些事物由於太大、太高、太快、太模糊、太強或者太怎麼樣,人們一時無法了解,而受到吸引,心生恐懼,同時也莫名愛上。狂亂的、懾人的、無法控制,激發一種喜悅與恐懼交融的飄飄然。反之,美則受激起痛苦和危險的意念,也就是說,恐怖,或與可怕的東西有關,或者運作方式與恐怖相似,都是崇高感的來源。」
18世紀末「自然神學」相信山頂是神的居所,修士登頂冥想離主更近。他們把世界看成神的手稿,群山則是塵世的天堂,純淨的聖域,超自然的美讓人忘卻自己和世間萬物。19世紀則迷上了當時還不知成因的冰河,既幻想冰河期重臨的末日恐怖,又憧憬火車高速移動一天抵達冰河勝地。
啟蒙時期的英國花園,流行幾何對稱、機械式構圖,到18世紀後期轉為複製荒野:建造假山假洞穴、瀑布、幽暗小灌木林、殘碎的方尖塔,運來化石、貝殼鑲在牆上。又雇用隱士當活布景,讓賓客走上假峭壁登高眺遠。工業化城市成了犯罪淵藪、冷漠疏離,而登山象徵解放、淨化。
葉慈從青金石玉雕中和塵世對望,看見了什麼,終於解謎。切開今日的登山時尚,剖面是歐洲史的年輪,看待群山的心態變化始自工業革命的動盪。蒸汽機災難性地改變了作息節奏與家園地貌,人們也對那龐大的力量既驚恐又迷戀。原來群山既是工廠和火車排山倒海而來的投影,也是宣洩城市壓力的精神安全閥。是宗教革命讓信徒不經神父中介、讀經祈禱直通上帝,攻頂才成了朝聖,成為贖罪滌淨的根據地。有了規訓,就有了出走。一旦工廠開始把人訓練成工人,群山就會在工人身上發明出逃犯。
說吧!告訴我地球有多麼令人心醉神迷
到底為何要登山,歷代給出的答案,夾帶了科學革命、地理大發現、帝國主義殖民與征服、靈性追求等背景。登山史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人際關係型態,在工廠煤煙籠罩下,既被資本主義所扭曲又極力適應的掙扎史。台灣的登山問題,也是台灣的政治與社會史。為何要登山,透過這本書的啟發,我們得說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作者的《故道》融合採訪調查、文獻、體驗,出神入化,精緻恢宏,用鏡頭來論述堪稱一絕,《心向群山》更是精品中的精品。讀者必須清空一個下午,一堵白牆作為銀幕,一道陽光射入,邀請作者:說吧!為我說山裡那些奇事,說晴朗的日子你站在太陽和雲霧中間,在雲幕上看見自己的投影,而陽光在陰影周圍形成彩色的光環。說那高山峭壁入湖的幾十條瀑布竟然往上倒流,乍看以為山壁上下翻轉了。原來暴風把瀑布往回吹,垂直噴向天空。說貼近冰河表面,看見底下冰晶構成微型的宮殿、市政廳和大教堂。冰裡凍結的蝴蝶,色塊逼真像剛噴上乙醚。說達爾文率領騾隊,穿過雪原上的冰河圓柱迷宮,一根冰柱上露出冰凍的馬,後腿直伸空中,像旋轉木馬上歪斜的小馬。說吧!告訴我地球有多麼令人心醉神迷。
登山危險,為何要冒險去登山?多數人引用傳奇登山家馬洛里的名言回答:因為山在那裡。但面對怕孩子去冒險的家長,和山難新聞讀者們,我想作出另一種解釋:因為安全基地在這裡。讓台灣解脫殖民烙印的恐懼枷鎖,展望一種空前開闊的未來。正因為心中有人作我們的安全基地,所以無論我們去哪裡,都不怕危險。
書裡有這麼一段簡樸優雅的記述,很適合送別這個下午的陽光:馬洛里在最後前往聖母峰的旅途中天天寫信,抵達小鎮收到妻子從英國寄來一疊信,立刻回信,信裡夾進小小的圖博花朵。告訴她當天是他的里程碑,那一天,他在雲縫間看到聖母峰。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