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韻詩說了一件往事,2014年雨傘運動後,香港氣氛低迷,看似一切都不會變好,彷彿再努力都沒有用。有天她獨自爬獅子山,最後一段路不好走,她手腳併用才攀到山頂,登頂後坐在獅頭休息,耳機裡播放的是許冠傑〈何處覓蓬萊〉,「我閉著眼睛聽歌,準備演唱會要唱,閉上眼睛前,整個下面全部都是雲霧,完全看不到下面的景色。」
信仰希望 為公義發聲
「聽完這首歌,我再睜開眼睛,底下整片的雲霧散開,眼前是整個香港,好清楚。」歌詞最後是這樣的:「方知卻原來,不必盼蓬萊,已是埋藏心內,蓬萊就是愛。」憶及當下,何韻詩英氣逼人的臉孔柔和起來,「蓬萊就是烏托邦。那一瞬間,我好像懂了。」懂什麼呢?「有些東西,不用特別去尋找,其實它一直都在。」後來,她在報紙專欄自介裡寫下:「希望」與「公義」就是我的信仰。
616再戰街頭前一晚,何韻詩在好友、歌手黃耀明的錄音工作室受訪。那天她忙碌極了,上午出席民間人權陣線記者會,呼籲香港市民再上街表達訴求,要求港府撤回「送中條例」,並抗議港警暴力鎮壓。面對香港本地與國際媒體要求採訪,何韻詩以粵語、國語、英語與法語耐心輪番回應,不放過每一個得以發聲的機會。
直到我們上前約訪,何韻詩才喘了一口氣,「嘩!四種語言,我腦袋都要轉不過來了。」她稜角分明的臉龐笑開了,一頭酷帥短髮削得俐落,鬢邊與後腦勺也往上推,模樣像個淘氣的小男孩。晚上再見面,她還是那身「戰服」,黑色T恤、黑色長褲,腳上是厚重的登山鞋。她總是這樣,素顏輕裝,背脊直挺挺的,隨時像個要出征的戰士。
何韻詩也曾經不是這樣的。過去她就敢言,但心中仍劃有一條線,「好比說,可能我會批評香港政府有一些政策,但我可能不會去批評大陸政府。」直到2014年,香港爆發雨傘運動,港警丟出的第一顆催淚彈。當時何韻詩在家裡焦慮地看著直播,催淚彈砸進現場時,煙霧瀰漫、學生奔逃,她原本所處的世界也崩毀了。
見催淚彈 挺傘運覺醒
「那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畫面。我本來很興奮,整天看直播,從沒有看過這麼多香港人團結起來為自己爭取權利。沒想到,在我這個年代,第一次看到催淚瓦斯被丟進人群裡,我生氣到不行,跟自己說,不能再站在後面了,我一定要跟這些學生和香港市民站在一起,跟他們一起發聲。」也是從那時起,她跨過那條自我箝制的無形界線。
當時,何韻詩是第一個挺身而出聲援雨傘運動的香港藝人,她和黃耀明等人組成「文化監暴」,日夜輪班留守現場,直到警方清場當天被捕。回看當時遭拘捕的影片,何韻詩斜坐地上,背脊仍挺得直直的,用廣東話領軍呼喊:「公民抗命!無畏無懼!我要真普選!」2名女警將她架離,何韻詩的背脊還是直挺挺的,臉上毫無懼色。
傘運第一顆催淚彈讓何韻詩覺醒,「我看到一個暴政的政府,用很強烈的手段去驅趕來支持學生的普通香港人。」當時,港警共擲出87顆催淚彈,暴力鎮壓成了暴政的維穩手段;今年6月12日反送中行動,在全球矚目下,港警共發射約150發催淚彈、20發布袋彈,以及數發橡膠子彈,造成72人輕重傷。當日下午她在臉書開直播,遭鎮暴警察拿盾牌反擊,她孤身擋住警力進入大樓驅趕示威者。她面帶憂心地說:「妳可想而知,下次真的開槍,也不奇怪了。」
關注社會 師從梅艷芳
何韻詩在香港出生,11歲隨家人離開香港到加拿大。9歲時,父母帶她去聽梅艷芳演唱會,梅姑一襲紫色禮服從緩緩上升的舞台現身,安可曲〈孤身走我路〉讓小小的何韻詩深深入迷,後來到了加拿大,她仍是看香港電影、聽香港歌曲,跨海追著梅艷芳的一舉一動,「我一直去看她做的事情,她怎麼在社會上去幫助跟她無關的人,後來六四事件爆發,她也走得很前面。」
19歲那年,何韻詩隻身回香港參加歌唱比賽,只因比賽的評審是梅艷芳。從偶像手裡接過獎座,讓何韻詩開心極了。後來,何韻詩成為梅艷芳第一位女徒弟,也是最後一位徒弟。何韻詩曾在受訪時提到,2003年,張國榮過世,梅艷芳亦發現自己罹癌,但香港爆發SARS疫情,梅艷芳仍堅強地舉辦慈善演唱會。
「師父在那樣的狀態下,還想著關注別人。」是那樣的梅艷芳,造就這樣的何韻詩。最初開始崇拜梅艷芳,對年僅9歲的何韻詩來說,不過就是個追星族吧,但梅艷芳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就像種子埋進她心裡,如今42歲的何韻詩指著自己的腦袋,又指向心臟,「我猜那個印象就一直記在這裡,也記在這裡。」
梅艷芳癌逝後,何韻詩持續創作,但始終覺得自己與娛樂圈不同路,「娛樂圈本來應該很有創意、很有空間做自己,但這個領域反而有很多潛規則,如果你不落入那個狀態,就變得很另類。」起初,她只是想唱自己覺得好聽的歌,穿自己覺得適合的衣服,「因為我不太喜歡穿裙子,大家就會常常批判我不穿裙子,對我的性取向也有很多臆測,會有很多難聽的八卦。」
身分拉扯 一度想放棄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放進那個框框裡,才能算是成功的人?在香港,成功的定義很窄化,好似有名有利就是成功。」30歲那年,何韻詩開始反思:「為什麼不可能做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唱你們那些歌、用你們的遊戲規則,我才能算是『成功』的歌手?」她更想做的,是發聲。她成立慈善基金會、關心社會議題,同時參與拍攝紀錄片《十日談》。
「紀錄片計畫讓我非常分裂。」出身中產家庭,何韻詩少有機會接觸社會底層,「有天早上,我去深水埗的一個精神疾病患者家,他家非常、非常小,整個房間只有一個床鋪,我跟他聊了一早上。但晚上我卻化妝去參加娛樂圈五光十色的活動。」回想起當時,何韻詩深吸一口氣,「我覺得,我完全要爆炸了。這邊這麼真實,那邊那麼虛幻,我的位置到底在哪裡?」
在歌手與倡議者之間拉扯,何韻詩一度想放棄唱歌,讓她找回自己的是「台灣」。她受舞台劇導演林奕華邀請到台灣演出,來台期間,她專注排練,「有一天起床,我所有的感官好像都開了,比方我可以聽到冷氣的風,聞到很細微的味道,平常不會那麼敏銳的。」後來,她想發一張國語專輯,決定以新人姿態長駐台灣。
找回初心 重新做自己
「很多人跟我說,妳都在紅館(香港體育館)開演唱會了,為什麼要到台灣當一個新人?在香港人的計算中,這是不合理的。」何韻詩不這麼想,那是她歌手生涯中最快樂的一年,她從一張白紙開始,從一百多人的小河岸開始唱,唱到可容納千人的Legacy,「我找回剛開始當歌手時,那個很純粹真正唱一首歌的快樂。沒有想過當歌手7、8年了,還可以當個新人,好像讓我找回從前的自己,也是一個新的自己。」
最珍貴的還是初心。何韻詩喜歡《小王子》,也喜歡《蠟筆小新》,覺得生活太沉重時,她會看《蠟筆小新》,學小新搞笑說話。「小新很有童真,有點苦中作樂,但其實很有生活智慧。」小王子呢?「其實不論是《小王子》或《賈寶玉》(何韻詩成名音樂劇),我想保留的都是赤子之心,不想在混濁的世界裡變成討厭的大人,這應該也是很多人的願望,只是不能說出來。」
何韻詩去年生日,回到加拿大滿地可舉辦小型演唱會,那一天,她第一次演唱自己人生寫的第一首歌〈由十七歲開始〉,而那個小小的表演場地,是17歲的她第一次穿上媽媽的衣服、公開唱歌的舞台,只是個社區會堂。「那時很明顯感覺到自己喜歡表演,但沒想過,這麼多年後,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去幫別人做到這些事。走到現在此刻,一切的辛苦或難過,都可以抵消了。」
側拍影片裡,演唱到「沒最初,無今天的我」時,何韻詩眼眶已盈滿淚水。這首歌,1999年由梅艷芳原唱,那時聽歌,她也感動落淚。問她唱歌時想些什麼?「想很多很多東西,在場都是跟我一起長大的朋友,爸爸媽媽哥哥,還有一起努力的同事們。寫歌時沒想到,這首歌跟現在會如此貼近,就算經歷那麼多事情,我還是沒有忘記從前那個我。」
保衛香港 臉書展決心
因為傘運,何韻詩被中國政府封殺,毫無商演機會。問她,如果「送中條例」未來過關了,難道不怕嗎?「We shall not let our city go down without fight.(我們不會毫不抵抗,任憑我們的城市陷落)」如果梅艷芳還在,會跟妳說些什麼?何韻詩哽咽了,「我覺得她一直都在,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守護…她可能會說,何小詩,OK的、OK的,不用怕。」
200萬港人走上街頭前一晚,一名反送中條例的抗爭者在香港太古廣場前墜樓,送醫不治身亡。何韻詩的助理後來告訴我,何韻詩衝到醫院想關心他,最後只能在臉書上留下破碎的心。6月16日一早,何韻詩在臉書貼出獅子山的照片,有港人高高懸掛起「保衛香港」的布條。那個山頭,就是傘運後,何韻詩曾攀上去的山頭。她只短短寫了幾個字:「保衛香港,PROTECT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