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04 08:30 臺北時間

【黃麗群書評】聽說標題有藝術兩個字點閱率就死定了——《藝敵藝友:現代藝術史上四對大師間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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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麗群書評】聽說標題有藝術兩個字點閱率就死定了——《藝敵藝友:現代藝術史上四對大師間的愛恨情仇》
斯密不從私生活上推敲他們之間的心結或者和解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利用風格分析的技術,展現彼此微妙的對峙或分合;英文書名提到的背叛,更近於畫風與美學的彼此掙脫,而非誰真的在現實中背刺了誰一刀 ⋯⋯

黃麗群書評〈聽說標題有藝術兩個字點閱率就死定了——《藝敵藝友:現代藝術史上四對大師間的愛恨情仇》〉全文朗讀

還在媒體工作的時候,聽過一個說法:一條文章或新聞的標題,如果出現「藝術」兩個字,點閱率就死定了。在此先按下追求點閱率到底合不合理的問題(且如今這到底也是一個沒什麼答案的老問題了),令我困惑的是:到底為什麼「藝術」會是票房毒藥呢?(畢竟不是有那麼多的履歷表與交友軟體自介上都寫著「愛好藝術與美」嗎⋯⋯)但確實,不管什麼東西,只要加上「藝術」兩個字,不知為何頓時就有種乾燥甚或矯飾之感。這也很莫名,藝術明明是充滿人類奇異的心火高燒、充滿洪水與雷暴的事,然而它在語言裡,好像已經扁掉。
斯密發揮的到底是藝評的功力而不是小說的本事
《藝敵藝友:現代藝術史上四對大師間的愛恨情仇》,賽巴斯欽・斯密著,杜文田、林潔盈譯,大塊文化出版
因此《藝敵藝友》(The Art of Rivalry)這個譯得很巧妙(雖然有點像兩廳院節目)的書名,乍看就有一點,為它流下了冷汗。副標題則是「現代藝術史上四對大師間的愛恨情仇」(Four Friendships, Betrayals, and Breakthroughs in Modern Art),「愛恨情仇」與「藝術」一樣,是個明明各種七情上面,卻終究頻繁使用到失去表情的詞彙。所以或許首先我們該考慮的是:在這本書裡到底該看什麼?
《藝敵藝友》原文版問世後,不少書評不約而同地指出此書並無超越過去所知、翻轉或突破的新考證,故也不能算是翻案書,也未必能滿足藝術史專業戶的需求。那麼要看的是名人八卦嗎?佛洛伊德與培根(對,就是那個佛洛伊德與那個培根的家族成員)、馬內與竇加、馬諦斯與畢卡索、波拉克與德庫寧,不管哪一對之間肯定都能放出大桶大桶的狗血,例如,波拉克偕女友 Ruth Kligman 駕車兜風卻發生車禍,波拉克身亡,Ruth Kligman倖存,而後轉而成為德庫寧的女友⋯⋯或者是佛洛伊德帶著妻子卡洛琳去畢卡索的工作室那一天,卡洛琳與畢卡索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在這本書中,斯密發揮的到底是藝評的功力而不是小說的本事:他對這些私生活的素材引用與陳述相當謹慎,除了當事人或極親近友人的回憶錄之外,基本沒有臆測與傳言,沒有添油加醋的戲劇口吻,當然也沒有歷史小說家必須完成的主角心理補白。
兩個天才彼此之間必然要產生精神的爭戰?
綁手綁腳的,故事要怎麼講?然而斯密仍然講了很好的故事,他對這些主角的生平瞭若指掌,敘事旁徵博引,但在重建天才們相愛相殺的關係時,斯密透過作品的質與量、風格突破、題材轉變、美學與創作觀的相容或相斥等,來填補一段故事裡原該有的衝突、起伏與結局。也就是說,斯密不從私生活上推敲他們之間的心結或者和解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利用風格分析的技術,展現彼此微妙的對峙或分合;英文書名提到的背叛,更近於畫風與美學的彼此掙脫,而非誰真的在現實中背刺了誰一刀——例如提到畢卡索與馬諦斯、德庫寧與波拉克晚期的緊張關係,斯密的呈現與詮釋也節制地限縮在兩方各自擁護者的態度與利益上,不過度推斷當事人的主觀情緒。
《藝敵藝友》作者賽巴斯欽・斯密(© Pat Greenhouse。大塊文化提供)
這樣的取徑合理嗎?或者說,作品的發展軌跡真的能與作者的私生活線條等比例換算嗎?而難道兩個天才彼此之間必然要產生精神的爭戰?或許未必。《衛報》的書評人Rachael Cooke 就在她的書評中提出異議:「最好的藝術家永遠只跟自己競爭。」而斯密自己在寫作中,也盡力不渲染這種關係中最容易煽動讀者的部分:妒忌,他甚至經常刻意申明,其中某些當事人在可考的範圍中,並無任何羨慕或嫉妒的表現。然而透過這樣的取徑與編織,讀者其實是不知不覺中,本來以為自己在津津有味讀八卦,最後卻莫名其妙學到了一堆藝術史與風格分析的看點⋯⋯從這點說來,《藝敵藝友》頗得傳播技巧的時代三味,也就是說,斯密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掌握了某種「重題材輕包裝」的思路:愈是生冷苦口的材料,愈需要調理溝通,逗人親近,而非抱著自己膝蓋坐在角落怨恨世人沒水準沒深度不知道自己應該要什麼,相信我,世人就算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沒誰有資格去指教他。而前述的調理技巧,放在一本書上,不只是起書名與設定主題而已,它考驗的是以清通梳理繁難、以觀點駕馭細節的功力,而《藝敵藝友》確實做到了這些,它的行文簡潔俐落,對於昔時衣著與空間的細節常有畫龍點睛的搭建,豐富的知識量隨著故事與場景夭矯盤行,時有對人性與創作的洞見(普利茲獎不是白拿的⋯⋯),相當富有閱讀樂趣,而對於期待了解印象派帶領的西方現代藝術發展梗概之讀者而言,也肯定頗有用處。
若某一天有幅波拉克來到面前
因此,斯密對這四組關係的觀察不僅在個人層面,也包括他們如何被環境與歷史條件推入這樣的關係裡。現代化世界之後,藝術家們發展出與過去「完全不同的偉大觀」:原創力。(原創這個概念所享有的特別地位,其實是很近代的事。或者以約翰柏格討論梵谷時的陳述來解釋:「所有的現代藝術家都認為創新才是接近真實的路徑⋯⋯只有在這一點上,現代藝術家與革命是肩並肩的:他們都起源於扯下陳腔濫調的渴望。」)但「若現代藝術家拒絕了他們文化傳統中普遍認同的標準,又怎麼能知道自己有多優秀?」在那個舊標準被放棄、新標準未俱足的時空中,「說服自己的同儕藝術家,比說服評論家或藏家更有效益」於是「人們把大把精力花在各種說服模式之上⋯⋯藝術家在這樣的脈絡下,彼此的關係變得更親密、更緊張」,所以,在這四組故事裡,斯密幾乎都以肖像畫作為引子或分析的重點——可能是他們為彼此繪製的肖像畫,或是各自的肖像作品(例如畢卡索的葛楚史坦像),攝影術興起後,肖像畫沒落了,然而它的創作過程始終極能體現一對一關係的親密與張力,如(畫家的)佛洛伊德所言:「雙方情感涉入的程度,攝影僅能達到很小部分,繪畫則是無限。」這或許也是此書將「佛洛伊德與培根」放在首章的緣故:若按照時序排列,他們當在「馬內與竇加」之後,然而「佛洛伊德與培根」此章,對肖像畫的解釋與分析最為完備,奠基於這個認識,接續的閱讀中才更能體會微妙的空間感:讀者彷彿隱身進入了兩人閉門繪製肖像的工作室,對其間無言可喻的情感動態身歷其境。
回到開頭。這篇書評的標題有藝術兩個字,點閱率到底會不會真的死定呢?⋯⋯不如現在就幫鏡書評試看看好了。至於《藝敵藝友》,或也可以這樣想,其實也沒那麼複雜,讀完之後,若某一天有幅馬內來到面前,就能注意到為何他畫中人的表情如此空漠、他的畫面為何總出現奇怪的反常⋯⋯或是若某一天有幅波拉克來到面前,就能印證所謂「彗星般的顏料」是怎樣的彗星,以及其中直觀的立體、喧鬧與粗暴,接著,再給旁邊的人講講這些古人的八卦,好比馬內畫中那個以兄弟相稱的男孩,其實可能是他的私生子啦⋯⋯最後,高高興興去吃東西,這樣想想,多有意思,不是一點也不乾燥嗎。
本文作者─黃麗群
1979年生於台北,政治大學哲學系畢業。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散文作品連續七年入選台灣九歌年度散文選,另亦入選台灣飲食文選、九歌年度小說選等。著有散文集《背後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我與貍奴不出門》,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採訪傳記作品《寂境:看見郭英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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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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