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吁嗟世界蓮花裡——評駱以軍《明朝》〉全文朗讀
駱以軍談《明朝》成書過程與創作理念1:為什麼「明朝」非常迷惑我
駱以軍談《明朝》成書過程與創作理念2:《明朝》的寫作準備、與劉慈欣小說《三體》的對話
駱以軍談《明朝》成書過程與創作理念3:《明朝》想帶讀者到哪裡去?
「吁嗟世界蓮花裡」是朱耷名作《河上花圖卷》題跋《河上花歌》中的一句,這首玄妙的詩的開頭突兀地出現在駱以軍的「科幻」小說《明朝》第一章的中間:
「河上花,一千葉,六郎買醉無休歇。萬轉千迴丁六娘,直到牽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蓋斜,片雲卷去昆明黑。」
戴了看科幻的眼鏡,再加上小說裡不時冒出的劉慈欣《三體》的文本指涉,我看什麼都是科幻的。這首詩吸引駱以軍的是什麼?是一花千葉藏了那個青青世界?還是萬轉千迴的一顆女兒心,仍牽扯不盡、饜足不了書中那個「他」的嗔痴慾戀?抑或到底,只是買醉不歇的縱情——一如駱以軍那滔滔不絕的悲愴?後者便不科幻了,毋寧說它揭穿了駱以軍的偽科幻,證實了他的蘭陵笑笑生式現實主義。
我看重的,卻是「吁嗟」二字,那是很大明的。
一個類似精神勝利法的招數
《明朝》是本絕望之書,亦是不甘之書。劉慈欣的太陽系二維化毀滅史是《明朝》的引子,不甘滅絕的人類想出一個類似精神勝利法的招數:向宇宙深處發放一些承載了人類文明一個斷代史的AI,讓它們在萬年後憑空重建文明切片裡的億萬細節、朝野狂歡或者修羅道場。不得不說,這個「精神勝利法」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慘勝」,更何況,本書的AI與它的導師(也即是本書的主角)選擇重建的是中國史上最瘋癲最慘酷的朝代:明朝。
而真正的不甘也來自此:在明朝,一個無法想像有多幽暗多荒誕的時代裡,卻有許多的藝術家、詩人、小說家、名士,不願同聲齊喑,反而是高蹈張揚、鮮衣怒馬,恨不得衣錦夜行,唐突於繡春刀的利刃之前,一驗血之濃淡冷熱。這種不甘打動了駱以軍和他的書中人:一個同樣迷戀咀嚼色空蒼涼之味的作家——且亦是熱衷於在壽山石裡琢磨何謂「範圍天地而不過」的喪志「癖人」。
《明朝》絕對能滿足另一批「癖人」:駱粉。他的繁複結構、繁富意象、文字縱慾等絕不加收斂,大有「有意氣時呈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的狂僧作派。拳怕少壯,駱以軍依舊能炫技又能壓沉。他大量滲入冷知識(如讀古畫、賞玉)並且不避忌議論的寫法也許讓某些小說讀者卻步,但他又仍然在細節修辭上進行近乎失控的駱以軍式暴走,彷彿高級的文字色情毛片,不斷給讀者提供荷爾蒙的亢張。
駱以軍沒有白玩石頭
本書也能向駱妻和多慮的駱友(如本人)證明,駱以軍沒有白玩石頭,他不是被石頭販子騙了的阿宅,他玩出了對迷你仙境的詩意領悟——這點上承中國山水畫中文人烏托邦的天花亂墜,下啟AI時代資訊迷宮的無限編排。而這種對訊息過載之物的沈迷耽愛更是我們時代的精神特徵之一,比如我們放不下的手機,就是這樣一個迷你仙境。
「中國山水畫中人物已失掉其人性,而為大自然之一。」顧隨曾說道。如此山水畫最是賽博朋克,貫穿《明朝》始終的那個仇英畫中美人,在我腦中喚起的卻是《攻殼機動隊》裡素子的假面,她們不是人,而都是未來之網絡海洋中的一滴。
駱對古畫的理解與想像讓人歎為觀止,我面對他那些思接萬象的文字就像李世乭面對AlphaGo一樣,自甘束手。正是這最傳統的手段提醒了我們這是本最未來的小說:超科幻小說。駱的對話對象是《三體》裡的劉慈欣,但成為了對後者的補全、救贖,以最物質最明朝的手段。
對明朝的沉迷本來就是很駱以軍的、也是很中國小說的,對形式、表皮之繁複的沉迷,對內核的淵深的嬉戲。就像他所說的「中國燈」:「裡面的光幻之後是一段亂七八糟、醜陋、不忍卒睹的亂碼。」
人之將死其言也切,國之將亡魔幻頓生
明朝及其皇帝朝野也曾經讓我非常「迷戀」,首先是愛做木工建築的明熹宗朱由校,在《明朝》裡它也是一個想重組河山與命運的超級AI,我曾經把他寫成另一個被困紫禁城的波赫士。我更愛讀南明史,曾以詩人尚書阮大鋮和末代將軍李定國為引子寫過兩篇短篇小說。無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切,國之將亡魔幻頓生,南明比南宋更是一個好舞台,因為前者的名士們都自知自己是一團亂碼,或者如朱耷與駱以軍說的:一團亂墨。
「夢中之世再結夢,草枕夢迴寂思物」日本詩僧良寬的詩句,很能概括駱以軍這個過去現在未來、夢境幻覺回憶融會一爐的中國套盒——不止是略薩說的那種俄羅斯娃娃式中國套盒,更是明清皇帝愛好的旅行多寶文具匣子,層疊變化,然終究是物中天地。
像一個難以滿足的慾望之奴
夢中夢結構再加上性,卻憑空生出無窮物哀。正如岡田隆彥《重返戀物癖》(刊於《挑釁/慾望專號》)所說:「資本主義的極盛讓性的現象或性的影像得到擴散。個體意識落後於總體上的物質性進展的同時,被換成了對個人慾望的壓抑,文化上的貌似進步就因為這樣而被購買。並在其中引發了幻象式的性的侷限化。從結果上來看的話,這應該說是性的顛倒。」性與物的極致相稱,明朝這一個物質主義迷宮,卜正民的《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應該成為駱以軍《明朝》的註腳,駱成功地把自己的戀物反思與華麗性幻想結合在一起,成為小說最勾魂奪魄的部份,顛倒夢想,樂於困惑。
就像他常拿來形容瓷器的這句「釉汁肥厚」,駱以軍淋漓盡致的語言、像一個難以滿足的慾望之奴,無休無止地游弋於按摩少婦的足脛與小腿上、以及其後無數難捨難分的「差一點」豔遇上,最終成為慾望之上的藝術:小說末段帶出那個「釉上」、「釉下」世界的層疊幻影。
不斷書寫的獵豔史為了增添虛無,駱式賦體,排比羅列癖,也是這種虛無、物質過剩的感情。然而虛無之中有墨留駐,那是為何?
混雜了那半虛構的「私小說」作家的慘淡流年的、那些最現實主義的篇章其實最為低迴難解,讀者稍一不慎就會嘗試去駱以軍本身上去索隱。但其實何必索隱,隱正是現實本色。我留意的僅僅是:在這個劉慈欣式未來、明朝、中國的大架構下,小說裡的台灣飾演的角色是什麼?那個市井台灣、沒落台灣,卻撐起整部小說的七寶樓台,是小說的骨呢。
生死疲勞裡最後的吁嗟
好比我最為之驚豔的一段,貌似最囉哩八嗦的第九章裡,我們竟然從無聊煩瑣的現實隨一輛破計程車突入了二維世界——那些不堪的中年、噁心的兩岸關係、恍惚間突然截斷,好一陣清爽——水墨統一了一切,徐渭就這樣凌越、戰勝了明朝。
這也是駱以軍凌越劉慈欣的一段,「一整片像巨人從大氣層灑下的墨,很難以言喻那種淡墨之底,層次漸變化,像瘋子灑上的濃墨,但又有極精細描上線條的更純淨的黑墨、周邊以為是樹木或牆垣的,是一種乾枯毛澀之刷墨。說不清這是一個二維的景觀?還是更高維(六維、七維)的墨取代了感官、物理學、城市建築、立體縱深,甚或所有資訊的世界?」這寫的是被徐渭《行草應制詠墨軸》所啟示的末日,在我看來,比劉慈欣用梵谷《星空》比喻的末日要複雜得多。
二維說不定是六維。「明朝」未嘗不是「明天早上」的意思。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這才是我們在生死疲勞裡最後的吁嗟。歷經小說後段金瓶梅、杜麗娘等種種折騰,種種物質與精神、肉身與面影的生滅,駱以軍以一種詩人組織隱喻的藝高人膽大去生成「情節」,如卡榫的隱喻,務求相扣無縫巧奪天工。皆是徒勞,末了僅一聲歎息,那故鄉陌路上似乎永不完結的黃昏終於入夜。我們身為一些墨,也許就此融入黑暗書寫起「明天早上」那個明朝。
本文作者─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 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