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書評〈歷史小說應該怎麼寫,還可以怎麼寫?──《霧中的曼哈頓灘》〉全文朗讀
傳奇是什麼?是張愛玲的沉香屑。「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 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直到讀完了珍妮佛‧伊根的小說《霧中的曼哈頓灘》,我首先領悟的卻是,祖師奶奶小說開頭為什麼這樣寫?如果有所謂的「傳奇」,傳奇不是祖師奶奶接著要講的故事。傳奇是那爐香本身,是點完了的東西。他起的忽微,收的快,存在也是如煙的。到底意識到的時候,成灰了,遺恨了。空留喟嘆了。那才真傳奇。
《霧中的曼哈頓灘》裡有兩種人物。一種活躍在前景裡,是主要角色,很有戲。那是主人翁安妮,你會看到他在戰時紐約怎樣勵志成為全美國第一位女性潛水員。那是安妮的爸爸,作為一名職業「丟包人」,如何周遊黑白兩道為他們交換利益籌謀講數,以及夜總會大亨,他看到戰爭的前景,「美國要站起來了」,胸懷大志的他想在國旗飄揚世界的那刻「成為真正的美國人」。這裡頭有戰鬥,有算計,有掙扎,有失敗。有血有肉,有真正的人。
而小說還有另外一種人,他們出現在背景中,作為主要角色的關係人──岳父、上司、父執輩的朋友……,也作為紐約的傳奇存在──是黑道大老,是白道扛壩子,寫起來變成「雲中之龍,露一爪一鳞」,是張愛玲的那爐香,存在多淡,縱有登場,很家常,萌花蒔草,煮飯瞎聊,卻又耐人尋味,但拉遠了瞧,他們舉手投足之間便成法度,所行所止便畫出紐約勢力版圖。
總是一剎那,總是一恍惚,總是一錯身,總是差一著
有趣的是,小說家花全部的氣力在那些充滿血肉的前台人物上,開朗少女成功記、孤女尋父記、一個美國夢的誕生與毀滅……這是歷史,是正劇,而這些人物的生命轉折,奮鬥半生,圖謀擘畫,是什麼招來痛苦與榮耀,致使成功與失敗,你會說命運,但我看到的是傳奇,也就是那些背景人物。這其中也沒有太多陰謀布局,你還真以為演宮廷劇,彼此放狠話啦擺架子啦,擺明了鬥給你看,沒有,小說裡的高潮,教父殺人,黑白夾纏,權力移轉,大事底定,都是一瞬間,歷史自成歷史,背景人物還在背景,有血肉的人物則血肉橫溢,用肉身撞上時代的火車頭,並在闔眼前自己想出這背後到底發生什麼──自己走錯哪一步?那些背景人物在哪一刻出手了──但也就是如此。無能證實,沒得懊悔。過去了。就過去了。這種無可抗,不能擾,無法撼動,不能推倒,在古老的戲劇中是神明降災,偶然與巧合。但在《霧中的曼哈頓灘》中,小說家卻是讓這些背景人物拉扯命運的絲線,是這些高層以他們的意志投射出紐約樓之高,陰影深長,資本與利益,水多深啊,連臉都不露的,就讓一切發生。而這就是紐約。這才是紐約,是人的故事,也是非人的故事。人有多努力,所以成歷史,但也有努力也終究不能的,總是一剎那,總是一恍惚,總是一錯身,總是差一著,那就是傳奇。傳奇在歷史的暗面穿出進入,所以更傳奇了。終究,美國夢的故事只有用美國夢的破碎來完成。曼哈頓的臉偏偏要到曼哈頓的邊緣──例如海灘與浪來描繪。
這是珍妮佛‧伊根的歷史小說《霧中的曼哈頓灘》。1940年,戰時紐約,夜裡有熄燈令,大樓光滅,而城市自成另一片深海。女子潛水,讀者隨時間的縱深往下,當時代的浪沒頂,什麼都把人往下拉,多少故事隨腳邊水泥重量下沉,遺恨跟著嘆息隨氣泡往上頭竄,而海岸線哪一邊才能讓人冒出頭稍稍喘息?這是小說的魅力,也是歷史的。珍妮佛‧伊根把這一刻寫得多暗,因此讓紐約熠熠生輝。紐約從此又多了輝煌的一刻,大蘋果又多了一本經典小說。
歷史小說的不好看,也很重要
《霧中的曼哈頓灘》好看還需要我講嗎?但「每逢慾昇,想起薇閣」,看別人的歷史小說,跟著想起自已的。所以,台灣的歷史小說又是如何呢?《霧中的曼哈頓灘》引入台灣是很重要的,登陸海岸線,他至少可以告訴我們,歷史小說可以是什麼,和還可以是什麼?
如果你覺得台灣歷史小說書寫有任何問題,那首先不是小說的問題,是教育的——沒有教育。又有太多教育。我們的歷史教育差得不得了,一整代又一整代人集體失憶,對歷史沒有sense可以回答課本上的簡答題和是非題,列點一二三並分項析論之,但閉上眼睛,卻沒有辦法構成一幅稍微清晰的圖像。這些古人穿什麼用什麼,為什麼這樣想如此感受?不能。不可能。畢竟我們根本沒有活在歷史裡。
而我們大部分的歷史小說則素樸的不得了。我們偏愛某種事件的完整性。想看大場面。並急著讓歷史人物出場。對史實有某種偏愛與迷信。正因為我們察覺自己沒有足夠的歷史教育,於是急著讓歷史小說擔負教育功能,負責啟迪民智和喚醒土地意識。但到了最後,目的變為途徑,功能主掌一切。這一會兒又有太多教育,故事被退到很遠的地方。歷史小說只是多了情節和人物的歷史課本或倫理教材。而且因為基本歷史知識不足,更多人是看維基百科寫歷史小說。他們寫最好的作品,也就是維基百科本身。
歷史小說好看很重要。歷史小說的不好看,也很重要,文學指出我們這座島的病徵——因為我們長期忘了自己是誰。我們必須把自己找回來。
戰爭讓女人進入未曾涉足的地方——海底
所以,《霧中的曼哈頓灘》可以啟發我們什麼?我還是想先提張愛玲。張愛玲寫〈封鎖〉,電車因為管制而停下。「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但就是這個「斷」,時間和空間被截斷,因此讓男子遇見女子,正當有些什麼就要發生了,一切卻隨著電車放行,封鎖結束了,「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伊根筆下的紐約也有封鎖,紐約因大戰遭逢夜間燈光限制。但就在這個限制令裡,故事因此上演。戰爭改變一切。戰爭又開啟一切。戰爭讓女人進入未曾涉足的地方——海底。戰爭提供超越階級與族群的機會——一種美國夢的激進變形,富的變窮了。窮的有機會東山再起了。愛爾蘭幫、義大利幫有的要鞏固地盤,有的急著漂白。有的則想跟著時代的浪衝一波,於是生出許多事來。這是《霧中的曼哈頓灘》的可觀之處,他沒有必要放進太多歷史名人,也沒有真的那麼需要繞著一件具體而微的大事件寫。但歷史就在這裡頭發生。反過來說,發生的,也就自然成了歷史的一部分。後者比前者重要,因為那就是虛構進場的時刻。伊根小說明確寫出了歷史的臉,這裡頭的輪廓,散發的光暈,都深刻且線條正確,但這其中沒有一筆是讓史實按著手僵硬描畫出的。
小說抓到時代的核,套句馮光遠說的:「特殊性關係」。這可以用小說裡一句對白表現,大亨對女兒說:「家裡來了一位紳士,是我生意上的客人,但為了一件事情不高興,如果你能陪我們去海邊散步,他就不會提這件事。」這句話的背景是,大亨夜總會裡手下有事上門求他,而大亨一心只想趕他走,不讓他提出要求。但為什麼大亨帶女兒一起去散步,就能堵住手下的嘴?因為那是1940年代啊,是女孩獨居會被視為浪蕩的年代,是禮貌開車帶異性回家要在門外等待他換裝洗澡後再一起出門的年代,你十萬火急,你有強烈的需求要跟對方開口,求饒,或求援,但他帶了女兒,出於某種禮貌,或者說,教養,你就不能開口了。「他能感覺到,麥基正拚命想以言語傾吐一整座水庫的苦水,卻不願淹沒這海灘散步的寧靜,麥基最起碼盡了這份心意。」被堵上的嘴是另外一種封鎖。而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殊性關係」。是那時代獨特的人情世故與教養所造成的一種互動(或不互動)。是啊,伊根對筆下書寫歷史做了詳盡考察,建築、器物、用詞等,那是實打實的功夫,是任何歷史小說都需要的,但更要緊的,是要能抓住那個時代的特殊性,抓住那裡頭人的情性與社會俗常,這才是歷史小說應該做的——要我說,台灣有那麼多歷史小說,但大部分都是很現代的,對白很現代,互動很現代,連裡頭的人們思考都很現代,角色只是穿著古裝在演八點檔,別說還原,很多作者連歷史的邊都觸不到呢——而伊根小說限定特殊時間,鎖定空間,封鎖。而這封鎖,帶來了超越。
珍妮佛‧伊根又在這個復古的敘述上進行革命
歷史小說可以這麼做。珍妮佛‧伊根《霧中的曼哈頓灘》買「伊」送一,還告訴我們,歷史小說還可以做什麼。
那就是看他怎麼說故事。乍看之下,《霧中的曼哈頓灘》回到一種十九世紀式的,狄更斯式的敘述——拜託,她可是珍妮佛‧伊根欸,她寫過《時間裡的癡人》,在那本號稱後現代的小說裡,她一個轟動的篇章就是,用powerpoint寫小說。新語言、去結構、玩形式──但隨著小說家走回曼哈頓海灘,《霧中的曼哈頓灘》採第人三稱敘事,更少形容詞,更收斂的心理描述,人物沒有那麼膨脹、發散,小說裡是階級、是險峻環境、骯髒的工作條件,一切很狄更斯,伊根復原的,首先是一種敘述。
但他又在這個復古的敘述上進行革命。那是一場時間的革命。《霧中的曼哈頓灘》第一部的時間只寫一個晚上,以及第二天。不到四十八小時,時間最短,但文字卻佔全書十分之一,重量也最重。寫爸爸帶著女兒安妮去拜訪大亨。敘述貼著女兒的視點寫,拜訪說了什麼,女兒不知道,讀者也不知道,但你該知道的,又都知道了。第一部擁有小說一切美德。要我說,要怎麼寫小說,要看什麼是完美的小說,就去讀《霧中的曼哈頓灘》第一部吧。看小說家怎麼露,先要藏,用幾個人物互動,檯面上漫不經心,私下各有心思,一來勾勒出彼此個性,二來透露背景,三來還要讓他們較勁,鬥得不亦樂乎,由此製造小說本身最好看的地方,衝突與懸疑。於是主要人物活起來了,背景建立了。
時間就是浪。它在逗你,它撲上來,它淹沒你
但翻過下一頁,進入小說第二部,作者把時間切斷了,又把時間變快了,小說進入倒敘,爸爸消失了。女兒長大了。時移事往,變生不測。時間一下拉快,敘述跟著變快,事情一件事一件事跑,女兒去造船廠工作了,戰時歲月。去日苦多。但這麼多事情,卻又不時拉回到第一部那晚,那時候,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為什麼爸爸要去見大亨?直到女兒再度與大亨相遇。故事在此起飛,你能享受故事所能帶給你全部的樂趣,關於欺騙、奮鬥、諜中諜……而這中間發生什麼事情?不知道,懸疑吸引讓讀者讀下去,一切都在加速。
而當你以為一切抵定,小說定調在女性逆反時代潮流努力向上、面對職場、撐起家庭,一方面尋找爸爸。小說家卻又忽然插敘。開始描述爸爸的故事。
珍妮佛‧伊根多會講故事。他操作不只是歷史的時間,還有小說的時間。她讓敘述時間放大又縮短,前進又倒退,時而插入時而退出,而時間是什麼?時間就是浪。它在逗你,它撲上來,它淹沒你,它讓你浸潤,它讓你喘不過氣,在習慣了想深入之際忽然抽離,它讓你困惑,然後發現又打上一波新的浪。他製造張力,讓你緊張,重重提起,卻又輕輕放下,有線頭,不給尾巴,等你有底了,卻不讓誰來說破。小說家深明說故事之妙。這不只是歷史本身的迷人,也是敘述的。他控制了小說時間,也就接管了歷史的。原來,歷史小說還可以這樣說。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