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專欄〈河的盡頭到底在哪裡? 〉全文朗讀
伊班族表哥從屋外跑進來時,我正一邊喝酒,一邊吸吮早上才從河裡抓來的新鮮田螺。那時他神情不安,打著赤膊,在昏暗的屋內喋喋不休。等大家臉色難看地安靜下來,珍珠姊才告訴我,有個工人因為Gawai要到了,還遲遲領不到積欠的工資,實在受不了,就拿刀去找伐木公司老闆理論,結果有個勸說的人反而被砍傷了……
Gawai是婆羅洲達雅族(伊班族也包含在內)最重要的節日,又叫豐收節。砂拉越會在每年五月底放一段長假,讓族人們回老家慶祝。珍珠姊是我幾年前在美里認識的福州籍華人,她小時候,村子隔壁軍營有位伊班族的少年通訊兵,只要有空就跑來看她。儘管家鄉人反對,兩人最後還是結為連理。多年前丈夫過世後,她也只有Gawai才會回婆家了。
清晨微光中抵達詩巫市區
當初聽說這個節日,我就深感興趣。今年恰好為了數年一度的生態盛景「大開花事件(general flowering event)」而來,便決定順道跟她回去拜訪。在美里機場碰面後,我們搭上一班夜行巴士,顛簸了八個小時,在清晨微光中抵達詩巫市區。下了車,進到一間馬來西亞典型的茶室,我點了一碗叻沙,一杯冰奶茶,吃飽了就趴在桌上小睡。醒來時百無聊賴,於是又點了第二杯奶茶。
「真是一點沒有時間觀念哦!」約定來接的親戚遲到了數個小時,珍珠姊幾番聯絡後,掛了電話,開始抱怨婆家的伊班族年輕人──不讀書,不好好規劃人生,沒有理財和時間觀念,唸了十幾年一點用也沒有。我聽了尷尬地點點頭,速速速吸光奶茶,含著幾顆冰塊,起身走到店外透透氣。茶室緊鄰碼頭,附近市場人潮洶湧,所見商號多是由華人經營,其中又以福州人為大宗。這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英國統治者大力鼓勵移民前來拓墾──用歷史學家克雷格(Craig A. Lockard)的話來說,在晚清的華南移民潮中,福州人或許是最能幹又進取的一群。他們最初選定這一帶種植稻米、木薯等糧食作物,後來又引進高經濟價值的橡膠和胡椒。20世紀下半葉,華商掌控了以猛火之勢興起的伐木業,讓詩巫一度躍升為砂拉越第一大城。
如果你從長屋的第一家喝到最後一家
我四處閒晃,很多地方掛上了Selamat Hali Gawai(豐收節快樂)的標語。若往碼頭走,則會見到極其寬廣的河道,那是婆羅洲最大的河流──拉讓江。珍珠姊的婆家、童年的老家,以及李永平和張貴興寫出了不起小說的地方,都源自它複雜水系的某一處。不久後我將沿著其中一條支流,朝源頭上溯。
那天傍晚,我們的長舟終於穿越重重森林,停泊在珍珠姊的婆家前面。
沿木棧道上岸,眼前只有一棟百來公尺長的木造長屋,周圍全是茂密的次生林。長屋是由一連串相似的房舍並列而成,每間是一戶人家,住戶會依照需求與能力,向後方延伸出生活空間。從正面看,它們共享一座騎樓似的長廊,如一條小型街道。這十幾戶人家自成社群,會選出有名望的人擔任屋長,負責主持公共事務。這曾經是南島語族很普遍的居住形式,只是現在大多成為觀光體驗的商品或歷史遺跡了。
進入屋長家客廳,放好行李,再往內走便是廚房與飯廳。此時一群人已經圍在桌邊,對我們熱情招呼。珍珠姊跟親朋好友介紹了一番,大概說我是遠道而來的姪子之類的吧。他們興奮地拿起桌上的塑膠壺,斟滿一杯白濁的酒給我。
雖然完全不明白馬來話和伊班話,這意思倒是很清楚。我乾下一杯,對方又倒了一杯。這種酒稱為tuak,像混濁的小米酒,主原料是糯米,家家戶戶至少一個月前就會開始釀造,配方各有所好。如果你從長屋的第一家喝到最後一家,還會對特定幾家的風味印象深刻。在整個Gawai期間,只要有人舉杯向你招手,不太可能搖搖頭當作沒看到。有時還會被拉進別人家客廳,傻乎乎地對飲。那時就只能等珍珠姊發現,唸他們兩句,再把我解救出來。
傳統上,伊班人是森林遊耕民族
我意識到,Gawai本質上就是要將人們從規律的日常中解放,同時展示勞動成果,如此才能心甘情願地投入下一年的勞動。
傳統上,伊班人是森林遊耕民族,當土地肥力衰退,就得尋求更好的耕地,因此向來以移動性和侵略性著稱。年輕的伊班男子每隔一段時間,還必須進行一種稱為bejalai的旅程。他們用數月甚至數年時間,探索島嶼的偏遠角落,任務包含開拓領域、探尋耕地,乃至於獵取其他部族的人頭。當男人們從危險與未知的境遇中歸來,便能得到成長、財富與社群聲望,如同典型浪漫主義式的啟蒙之旅。
時至今日,雖然居所的遷移性漸漸消失,但bejalai依然存在,只是形式改變了,許多伊班男人開始往城市中尋求工作與生活的可能性。20世紀中期以後,伐木業和油棕業興起,釋出大量人力需求,也成為bejalai的男人們證明自身價值的場所。不過工作收入高,也得承受相應的風險。我想起美國奧勒岡州安德魯斯森林中那些巨大的道格拉斯杉樹,有個別名就叫寡婦製造者(widowmakders),暗示它們在倒下時,殺死了無數伐木工人陪葬。
我不知道第一天拿刀去找老闆的伐木工,究竟有沒有可能拿到積欠的工資,但我似乎可以想像珍珠姊所說的,年輕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怎麼回事。這個社會的華人掌握了大部分商業活動;馬來人掌握了政治權力;而伊班族等原住民,通常只是低階的受雇勞力。雖然他們是當地最大的族群,但作為馬來西亞這個國家下的砂拉越人,以及穆斯林社會中的非穆斯林,卻有著雙重的邊緣處境。他們的未來充滿不確定性,不喜歡計畫,不願意等待,不和命運簽訂長約,因為生活並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們說,以前的河不是這個顏色
那幾天的生活很單純,除了一些儀式外,人們通常都在喝酒。一家喝過一家,一個長屋喝過一個長屋;累了醉了,席地而睡;醒了爽了,唱歌跳舞。入夜後,音響依然震耳欲聾。我那些暫時性的親戚們聊著天,來來去去,tuak喝完一桶換一桶。如此放肆狂飲,彷彿連自己的名字都想忘掉。
長屋前的河岸上有個小涼亭,為了躲避無所不在的tuak,有時我會在那兒打盹。潮濕日光下,偶爾有紅頸鳥翼蝶或金光閃閃的裳鳳蝶在空中徘徊。或許是前日大雨的緣故,河道漲起了許多,水色濁黃,大量枯枝敗葉隨之漂流。他們說,以前的河不是這個顏色。
我想起剛來那天,珍珠姊聊起自己從小就對世界萬物充滿好奇,那時常在河邊思考,河的盡頭到底在哪裡?當時年紀小,不敢一個人亂跑,但又忍不住好奇,所以有幾次就騙妹妹陪她一起往上游走。走了好幾個鐘頭,卻一直走不到終點。
「河的盡頭到底在哪裡?」她用困惑又期待的口吻問我:「你不知道的咩?」
「我也不知道。」我說。
作者小傳─徐振輔
台大昆蟲系畢業,現就讀地理系碩士班。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是拍攝野生的獨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最近比較用心的主題有婆羅洲、北極、西藏和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