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1949,如何旁觀他人的痛苦——評《迅猛的力量》〉全文朗讀
我對這本書的唯一不滿在於它的副標題:「1949,毛澤東、杜魯門與現代中國的誕生」,從中國知識分子他們的角度去看,1949,應該是毛澤東、杜魯門與現代中國的死亡——或者在毛的前面,再加上一個蔣介石,這三個人所象徵的三股力量,合力把挺過了日本蹂躪的中國大陸,送進一個倒退至少一百年的無道德無理性的深淵。現代中國還在童年期,就這樣夭折了。
1949,既是現代中國的死亡,又是現代台灣的誕生
但1949,既是現代中國的死亡,又是現代台灣的誕生,這一點無庸置疑,必須不帶有道德糾纏去承認。甚至可以部分接受楊儒賓教授《1949禮讚》裡的獨到宏論,新台灣的建立是一個精神上的奇蹟,孤懸海外卻形構了新中華文化。無論去中國化的呼聲如何、政治考量迫切性如何,台灣的民主,事實上接續了未竟的現代中國之理想。
同時,毫無疑問,在1949國府遷台七十週年今日的台灣,去閱讀思考前中華民國之敗,多少有點不合時宜。但中華民國+台灣是一個事實存在,無論把它定義為流亡政府、後殖民政權還是中華正朔等等,都無損這個事實。在此基礎出發,才能富有同理心地去閱讀一個當代西方人書寫的1949年中國,而不是像當年的大多數西方人一樣,旁觀東方的痛苦。
對1949年國軍的全面潰敗、共軍不可思議的所向披靡,一般的理解是因為蔣政權與軍隊的腐敗無能,和反之,毛政權的人民動員能力,加上蘇聯對它的實際支持。《迅猛的力量》則把重點放在另一股潛流:在美國,挺中(國府)力量與國務卿艾奇遜為主的「和平」力量的爭鬥,後者是本書一個潛藏的主角。
二戰好不容易熬了過去,西方厭倦了戰爭
艾奇遜是一個複雜的人,他的思路與行事方式甚至比書名裡的杜魯門更神祕,這也是《迅猛的力量》呈現出來的:美國那一年恰巧由兩個多愁善感的人、兩個對世界大同有著抽象幻想的神秘主義者主持大局。而在他的背後並非一片空洞,雖然美國輿論以及反共議員們一面倒的反對他對中共的綏靖,但杜魯門總統和美國沈默的大多數卻傾向於他,一個主要原因是二戰好不容易熬了過去,西方厭倦了戰爭,更何況是一場遠隔太平洋與己無關的戰爭。
幫助不幫助中國,因此成為超越意識型態的道德之爭,當被判於不義的一方自覺道德欠缺之時,他們能找出的最佳藉口就是:毛澤東也許能締造一個不同於蔣的民主中國(連司徒雷登也如此誤判)。當這個藉口破滅,他們會幻想中共內部有反對毛的力量,比如說近乎杜撰的「周恩來行動方針」,或完全不切實際地認為華北人民會起義抗共等等。如此種種意淫,是《迅猛的力量》披露的最令人哭笑不得的艾奇遜們的遁詞。
與艾奇遜對壘的陣營,其精神領袖也即幕後推手宋美齡,也是《迅猛的力量》著墨最多的人物。然而和艾奇遜一樣,宋美齡是另一個離地的樣版,她幾乎不是一個中國人——毋寧說,經歷了1949年在美遊說的慘敗,她才終於稍稍成為一個中國人了。《迅猛的力量》證實的這一點,也許她的丈夫與兒子最清楚。
對於這些大時代裡的弄潮兒,《迅猛的力量》裡大量暗含褒貶的細節描寫充滿老派紀實文學味道,直接把我們帶回那個老派的不可知論世界裡去,因為褒貶是對歷史無用的,所謂事後諸葛罷了。《迅猛的力量》交叉描寫美國政府的瑣碎運作和國民政府遷台前中國的大風大浪,一邊是美援與否的錙銖必較,一邊是一個個城市萬萬人的淪亡,這平行世界顯得格外殘酷無情,然而這就是歷史。
毛的恐怖統治竟然能長治久安
有時就是自以為亞洲專家的一些美國人英國人有意無意的誤判,改變了一個國家的命運甚至世界的命運——這是《迅猛的力量》揭示最冰冷的道理。這之上,則是艾奇遜的天真或故作天真,玩死了中華民國也玩死了中國。
杜魯門也許為了懺悔在日本扔下原子彈而致力於中國「和平」,艾奇遜則不是。他的傷感主義與綏靖政策不可分,他用哲學與詩去粉飾他遠東政策的失敗,而詩反給他一耳光,恰如現實——「我告訴你,不是為了安慰你/是的,不是因為你盼望/除了天空變得愈來愈黑暗/而海面升高。」——艾奇遜引用C.K.切斯特頓這句詩,間接承認了自己與杜魯門的無心回天。
或許當時乃至現在,很多人以為1949的中國變色只不過是蔣家失去了大陸而已,實際上不止如此。《迅猛的力量》也是對「改朝換代」難得的一場旁觀,在一個大格局的俯視下,我們不得不承認:最致命的不是蔣失去了中國,而是毛擁有了中國。毛的恐怖統治竟然能長治久安,這根本就是對人類文明所依賴存在的價值觀最大的質疑,也就是索忍尼辛所說的「世界正在被厚顏無恥的信念淹沒,那信念就是,權力無所不能,正義一無所成。」——這一切在毛時代的中國得到完整證明。
如此回看書中最挺國府的美國參議員周以德在1949年塵埃落定時最後的感慨,也充滿索忍尼辛的絕望:「這確實是悲劇,反抗我們的勢力顯然即將贏得勝利……如果是這樣,它只會給所有相信真正自由的人帶來災難,特別是那些相信有上帝存在,以及相信在這個宇宙中有道德規律的人。他們深信後者最終將取得勝利。但是由於盲人允許自己被盲人領導,另一個世代、甚至一個文明,可能會趨於毀滅。」
一個盟國就這樣被放棄了,紐約時報當時的頭版頭條新聞標題是:「美國把責任都推給蔣氏政府」,這說的是1949年艾奇遜落井下石一般的《中國白皮書》。這也是一個奇怪的文本——在今天看來,充滿對中國未來的意淫。比如說「艾奇遜在白皮書卷首懷抱著希望寫下,期待中國『民主的個人主義』傳統很快地在大陸恢復」,這種謎之自信,跟半個世紀後的柯林頓、奧巴馬政府對華政策類似。
美國只幫助有決心自助的人
「在我看來,似乎無可避免地,我們即將生活在一個有極多數人和我們對於人類前途的思想截然不同的地球。我們必須了解,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將共同居住在浩浩宇宙中這個星球上。」這段帶著早期科幻小說煽情味道的講演,是1949年艾奇遜勸說美國人民接受中國之改變的無數說辭其中之一。自我感動、自我開脫,隻字不提那極多數不同的人們將會領受何等命運。這一點而言,他還不如杜魯門有惻隱之心。
不過,艾奇遜與杜魯門起碼有一點批評是正確的:美國只幫助有決心自助的人。這不禁讓我想到最近的香港人權法案,美國的角色與七十年前的異同,川普的簽名也許只是偶然,但自助者多助這一點,應該是必然的。我們不相信一紙法案真的能幫助香港人多少,但它肯定了香港人的奮鬥已經讓全世界人看見。
「只有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者,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於是,少年、壯年和老年人,不畏風險,在這裡度過有為的年辰。我願意看到這樣熙熙攘攘的一群——在自由土地立足的自由之民。那時,對眼前的一切,我便可以說:你真美啊,請停一停!」——歌德在《浮士德》裡說的這段話,無論1949年和2019年,都應該迴盪在我們耳邊。
本文作者─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 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